面具女子看向他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威压,声音也沉了下来,阴鹜道:“公子不愿意?”
她花大价钱把他从松江苑赎回来,为的不就是今日这样的用处。若是他敢说半个不字,她……
女子眼中才凝聚阴霾,冯子都就把她手中的纸包接了过去。
“公主殿下贵为金枝玉叶,若是突然和使臣双双折损在扬州,难免惹人怀疑……”
冯子都垂着睫毛,遮挡住了眼中神色,口中却仍存了几分心思,仍在挣扎。
生在囫囵,他不过求生而已。当日松江苑这人说带他走,他以为他看到了光,却不想出了恶魔窟又入修罗场。
从到了扬州的第一日起,他就知道这些人做的是什么勾当。
让他以色惑人,降低对方心防,把假金当真金售卖。
他挣扎过,也抗拒过,回应他的是一顿又一顿毒打和数不清的恶心折磨。
后来的后来,为了生存,他不得不与那些人合谋,干起了违背良心的事情。
朝中今年忽然断了扬州的税负,让扬州太守用税钱打造金像。他原以为那些人不敢和朝廷作对,却不想她们有弥天大胆,竟然敢合谋欺君罔上。
如今眼看着事情就要败露,他们竟然还想让他去毒杀公主殿下……
冯子都拿着纸包的手,微微发抖。
戴着面具的那名女子笑的轻蔑:“一个有没有都行的无权公主,一个在朝中连位置都没站稳的新晋小官,死了就死了,你当还会有人为她们平反么?”
女子走上前,掐着冯子都的下巴,力道之大,直接让他的下巴上浮现了鲜红色的两个指印:“冯大人当年在朝中呼风唤雨,高朋遍地,他们还不是说杀就杀了,可有人为他讲过只言片语?”
女子放开他的下巴,一巴掌甩在冯子都脸上,长长的指甲在冯子都脸上留下一道血痕:“给你脸不要?还真拿自己当个角儿了?”
她冷哼:“别人杀你家就杀得,让你报仇你就不敢,犯贱。”
这话说到冯子都心中痛处,他痛苦地垂了眸子,心中也在不断挣扎。待在扬州太守府的这些日子,他手上早就沾了不知多少污水,脏了就是脏了。
可他若真的放任自己沾上血腥,那他又与那些害他到如此地步的人有什么区别?
“你……”
女子见冯子都神情仍然犹疑,沉着脸色还欲说些什么,这时候有人敲门,打断了她的话。
“进来。”
两个黑衣人带着一个衣衫脏污的女子走了进来,进到室内后,一把将她推倒在了面具女子脚边。
“跑了一个,抓回来一个。”
倒下的女子脸上身上全是血迹,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一双眼睛却仍睁着,死死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默默地把她们的形象记在心中。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与红书逃走没多久后又被人发现踪迹,二次追杀的绿棋。
绿棋默默地看着她们,心中仇恨翻涌,她已经记住了在场每一个人,今日若是让她跑出去,她……
目光触及到冯子都手中的药包,她怔住,鼻尖微不可察地耸动了下,紧接着双眼全是难以置信地看向冯子都……
冯子都也在打量着她……
两人猝不及防双双对视上……
那是怎样的一种对视啊……
一人双目含泪,满眼的恳求,纵使满面血污,却难掩姿容秀美……
一人眼含怜悯,更多的却是无能为力的悲哀和无奈……
绿棋看着冯子都手中的纸包,这是砒霜,她知道……
这帮人,杀人可以直接用刀。
到底是要对谁,对谁用这包毒药,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绿棋红了眼,她张了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挪动着身子,一点一点地,蹭着地面,朝着冯子都爬了过去……
脏兮兮,沾着血污的手,带着她此生能用的最大力气,落在了冯子都干净整洁的鞋面。
她仰着头,一行清泪顺着面上的血污滑下,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小嘴一张一合。
“不要……”
她说。
冯子都看懂了,却不能说。
戴着面具的女子惊奇地看着这一幕,来了些兴致,她眼神一转,朝着绿棋指了指口中的话却是在问冯子都:“认识的?”
她给了冯子都一个调侃的眼神,完全忘记了前不久自己才给了他一巴掌。
今日明明是冯子都和绿棋第一次见面,两人一个看起来光鲜,一个狼狈无比,却都是身陷囫囵。
绿棋虽然知道冯子都十有八九和害她的人是一伙的,但心中仍然存着几分侥幸。
万一呢,万一他是整个屋子中唯一的好人呢。
红书虽然成功跑了出去,但她不懂药理,她不能,不能让这人去害婉华公主。
绿棋看着冯子都的眼神,水光莹莹。
冯子都被她看的难受,明明以前从未见过绿棋,仍是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肯定了面具女子的问话。
一边思索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帮助绿棋,一边在心中苦笑,冯子都啊冯子都,自己都沦落到如今这样境地,你竟然还想着帮别人。
你倒是看看这朗朗乾坤,谁能帮帮你。
绿棋本来已经绝望,听冯子都的声音后又是一阵激动。
她张嘴,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迫切地表达着她的心情。
面具女子见状就明白了绿棋嗓子有问题,说不出话来,眼刀子甩向抓绿棋来的两人:“你们做的?”
两人愣了一下,忙双双跪在了地上。
这个说:“小人不敢。”
那个说:“她就是个哑巴,怎么打都说不出声来。”
绿棋眼中闪过一抹恨意。
抓到她后,两人以为她不说话是嘴巴硬,变着法的折磨她,硬生生把她给踢到吐血。
如果她今日能活下去,今日这仇……
还不待她想完,冯子都低下身,在一众惊讶的目光中,把绿棋抱在了怀里,用宽大的袖袍遮住了绿棋血红的双眸。
他身上有淡淡的松木香,隔着层层的血腥和污垢,飘进绿棋的鼻中。
“我在松江苑时见过她,她讲不出话,又不识字,传达不了什么信息的。把她交给我吧。”
冯子都回头,看向戴面具的女子,脸色淡淡,比起恳求,更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戴面具的女子玩味地看着冯子都:“老相好?”
话一出口,屋中的几个男子都笑了。
女子状似懊恼地一拍脑袋,对着冯子都语气旖旎道:“瞧我这记性,又忘了你是立不起来的。”
屋中的哄笑更加大声。
冯子都抿着唇,没什么表情。
出人意料的是,他怀中的绿棋也没有因为那女子的话有任何反应,眼波莹莹,蕴含着千万种情绪,唯独没有嘲讽。
面具女子把眼神给了带绿棋来的两人:“你们带回来的人,你们说给不给他。”
那两人跪在地上相视一笑,脸上全是猥琐:“这样的人,一脚踹过去连个声也没有,我们留着也没用。冯公子难得开一次口,再说……”
那人暧昧地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戴面具的女子哼笑了一声,走到冯子都面前,低头俯视着他和他怀里的绿棋:“既然如此,这人就给你了。不过我给你方便,你也得好好给我办事。”
她转身挪步到门边,声音冷淡:“如果到了明天晚上,那人还是活蹦乱跳,给我小心点你自己的脑袋。”
绿棋听懂了她话里的暗示,整个人猛烈地颤动了起来。
她的手,紧紧地攥着冯子都胸前的衣襟,几乎要将他的衣衫扯破。
冯子都面无表情地把她的手挪开,抱着她起身走了出去。
一路车马颠簸,两人竟然又到了扬州太守府。
绿棋伤痕累累,气若浮丝……
冯子都让人打了一桶水送进屋中,又拿了些基础的处理伤口的工具和一套干净整洁的衣物,放在了绿棋身前,然后他背对着绿棋转过身去。
“处理下自己吧,我不会回头。”
他住的地方也是守卫重重,说不清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所以他不能出去避开。
绿棋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在他身后缓缓脱光了自己浸入了温热的水中。
伤口没有处理,一接触到水,犹如伤口上洒了一把盐,火辣辣地疼的她浑身都在发颤。
绿棋咬唇,死死地忍着这种痛,没再抽气。
美目中,有水光有脆弱更多的却是坚定。
洗漱掉满身的血污,绿棋又简单地给自己处理了下身上的伤口,然后她看了眼浴桶边上摆放着的衣物,没有去拿。
今日那些人的对话又在她的脑海中缓缓回放了一遍,绿棋起身,未着寸缕,光洁的身躯犹如春日里的梨花,尚带着几分水汽,上面的伤口微微泛红,看起来柔弱而又惹人怜爱。
她缓步,挪动到冯子都的身后,然后缓缓地,伸出手从他身后抱住了他……
她一直知道,自己是美的。他今日对她出手相救,多半是贪图她的容貌。既然如此,为何她不加以利用?
感受到身后的柔软,冯子都浑身一震……
他闭上眼,压下胸中翻涌而起的血气:“放手。”
绿棋双手环在他腰间,闻言反而又加大了些力气,整个人和他贴的更近了……
冯子都抓住绿棋的手,想用力把她甩开,却在看到上面的伤口后犹豫了。
“姑娘,今日救你,单纯是不想世上又多一个冤魂。你大可不必这样。”
身后柔软的躯体时刻撩拨着冯子都的脑神经,他不得不稳了稳呼吸,才继续道:“你我同是身不由己,何必彼此为难,姑娘,放手吧。”
在他这句话后,身后的手果然松开了。冯子都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竟然还感觉到几分空落落的。
又过了许久,身后静悄悄地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猜想绿棋应该是已经离开了,试探着问了句:“姑娘,你穿好衣服了吗?”
身后没人回答,他也没动。
就这样又静默了片刻,有风声到了他身后,女子柔软的手,缓缓在他掌心写了两个字。
好了。
冯子都松了口气,回身,然后猛然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重重地磕到了门板上……
他吃痛,还来不及离开,绿棋就紧跟着贴了上去。
冯子都夹在门板和绿棋之间,动弹不得。
绿棋的手,像是一阵夏日的风,又软又暖,抚平了冯子都心灵上的创口,也抚平了冯子都身体上的创口,甚至最后还抚平了冯子都紧皱着的双眉……
冯子都渐渐地,全身心地投入进了那阵柔软的夏风中。
莲舟说世界上总会有光,原来不是骗人的。
他也遇到了。
次日,萧睿被婉华说服,决定先不带金像回长安。然而他必须回京复命,扬州太守只能在府中给他备送客宴。
冯子都作为随侍,侍奉在酒宴旁边,一直不断为婉华和萧睿添酒。
一顿饭,宾主尽欢。
饭毕,萧睿动身回京。
婉华起身送行。
两人面上都是不言而喻的神色,自以为瞒住了所有人,却不知全被暗地里那面具女子看在眼中。
“什么时候毒发?”
面具女子问身边人。
“夜半子时。”
她身边人桀桀一笑,险恶阴森。
面具女子也笑了一声,夜半子时,早出了扬州,到时候这位使臣再出点什么问题,可就不关她们的事了。
她把千里镜转向跟在婉华身边没什么表情的冯子都,然后诧异地咦了一声,不确信地又看了一遍,声音里满是惊讶。
“老秦,冯子都的守宫砂,没了。”
被叫做老秦的男子愣了一下,随即笑的猥琐:“看来昨天那个小妮子,还真是送对了。”
他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殿下不是正愁冯子都不听话吗,如今,可算是有了软肋了。”
戴面具的女子闻言也笑了,用手指抿唇道:“脏成那样的女人,也亏他下得去口。”
老秦嘿嘿一笑:“各人有各人的服气,冯子都对着正常人立不起来,没想到是因为只对哑巴感兴趣。”
戴面具的女子骄矜地点点头:“既然如此,你再给他去送一味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