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殿内寂静异常,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可闻。
半晌后,朱由哲指向赵之龙,带着颤声问道:“你们,你们真如他所说,会把私利置于朝廷之上,置于天下百姓之上吗?”
张慎言带头跪下,“陛下,赵之龙完全是在胡说八道。我等世受皇恩,读的是圣贤书,怀的是报国意,岂会如他说的那样不堪。一个谋逆之臣,陛下何必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其他大臣也纷纷跪下,高声哭诉。
赵之龙脸带冷笑,“胡说八道?那我请问张大人,大明一年赋税几何?”
张慎言怒道:“赵之龙,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之龙站直了身子,说道:“张大人不愿回答,那就我来说。张居正实行一条鞭之后,大明每年征税在五百万两白银上下,其中以土地税和人头税为主。而这其中,土地税较低,人头税较高。为何?因为土地是富户乡绅的,而人口则是佃户小民占了多数。而后……”
赵之龙看着沉默不语的张慎言,接着道:“而后,朝廷为应对辽东战事和流民作乱,加征三饷,使总税额在一千五百万两上下,而这些税额多加在普通小民身上。陛下若不信,可查阅近十年的文档,看看有多少小民在此期间因为交不起税赋而不得已卖房卖地而彻底沦为佃户或是富户乡绅的家奴?而此期间,那些作为朝廷中流砥柱的官员和乡绅在干什么?”
赵之龙冷眼看着众多大臣,“他们在买地,疯狂的买地。利用小民难以过活,肆意压低地价,然后不断兼并土地。就江南,有多少家族土地在十万亩以上?又有多少是最近几年新购买的?”
其中一个御史站出来道:“购置土地乃朝廷准许,而价格又是双方共同决定,本就是公平交易。你拿此挑拨是非,有何居心?”
赵之龙冷笑,“公平交易,说的真好听啊!到底公不公平,你们真不知道吗?黄阁老,你说呢!”
听赵之龙主动问自己,一直沉默不语的黄道周眉头高高蹙起,停顿了好一会才摇头道:“这一切都合乎朝廷律法,但不公平,因为小民在那时是难以和有权有势的乡绅富户相抗衡的。”
赵之龙鼓掌而笑,“黄阁老不愧为道德君子,从不讲假话。合乎律法的未必就是公平的,也未必就是对的。”
黄道周这时却主动出列,抱拳向坐在龙椅上的崇祯皇帝道:“陛下,臣觉得这法或许该改一改了,给小民一些出路。”
这时,又有一个御史站出来道:“朝廷之法,岂能随意更改?黄阁老虽是为大明计,但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朱由哲脸色铁青,没有说话。
赵之龙却在此时突然哈哈大笑,“陛下,您看到了没?这就是大明的大臣们,大明的中流砥柱啊!和他们相比,我这个谋逆之臣都要高尚很多。陛下还要听我继续往下说吗?还敢听我继续向下说吗?”
朱由哲咬着牙道:“说!”
赵之龙摇着头,“陛下,臣渴了,也累了。能否给臣上一杯茶,同时也让人搬来一张椅子?”
旁边大臣怒声道:“大胆!”
朱由哲却挥手斥退了那人,“来人,给他上茶,给他椅子。”
瞬间,有太监、宫女进来,给他搬来了椅子,还上了茶。
赵之龙坐下,坐下轻轻的呷了一口茶,表情似乎十分惬意,“陛下,他们的那些勾当臣清楚的很。除了正税,大明还有盐税、茶税,以重头盐税为例。大明每年发盐引二百余万引,以常例,每引折银六钱四里,税银三两,公使银三两,每引总计可得银六两六钱四里,那总数便是一千三百万余两银子。那请问陛下,每年朝廷盐税可以收上来多少?”
朱由哲看向张国维,“张爱卿,你目前还是户部尚书,你说?把最近五年的数据都报出来。”
张国维抱拳道:“请陛下稍等。”
说着,张国维转向身旁的下属。
下属出去,不一会拿着一叠账本走了进来。
张国维不断翻看着,同时说道:“陛下,崇祯十二年,朝廷得盐税二百一十万两。崇祯十三年,二百一十二万两。崇祯十四年,一百八十九万两。崇祯十五年,一百五十六两。崇祯十六年,……”
说到这里,张国维突然脸色起来,停顿了好一会才缓声道:“崇祯十六年,八十五万两。”
赵之龙哈哈大笑,“陛下啊!一年比一年少啊!最多时也不过总额的六分之一啊!那请问,多余的银子都去哪里了?我知道,我知道,他们会说流贼肆虐,会说耗损严重,会说盐民困苦。他们口才好啊!总能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但再多的理由,也不能这么少吧!”
赵之龙不顾脸色难看的崇祯皇帝,环视那些大臣,“陛下要征商税,他们说不得与小民争利。陛下要征矿税,他们便鼓动矿工作乱。陛下要节省银子走海路,他们便说十万漕工生计所系运河。他们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实际上,他们维护的不过是自己的钱袋子。”
赵之龙摇着头,“上下沆瀣一气,共同分本属于朝廷的银子,用大明的血肉让他们个个变的脑满肠肥。陛下以为他们读了圣贤书,就会如书中所讲的那样毁家纾难,拿出自己的银子与朝廷共克时艰吗?不,他们只会假公济私,竭力在即将倒下的大明身上啃噬更多的血肉。就如现在……”
赵之龙抬起头,似在回忆,“就如现在,朝廷失了北地,大量不愿意从贼的百姓南渡,凄凉悲惨无比。他们怀着对朝廷,对陛下的赤诚而来,但结果呢!”
赵之龙指向堂下的众臣,“他们,他们的亲属,他们的亲近之人,那些有权有势的却认为这是赚银子最好机会!无数人涌向江淮,疏通上下关系,提高渡船、车马、粮食费用,只为逼的那些本就一无所有的南渡百姓更加难以过活,逼的他们只得卖儿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