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乐正把论文塞回书包,闻言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了看罗婵,“我?我把票投了那个叫Autonomy的知识管理软件。”
“Autonomy?”罗婵细长的眉毛轻轻挑起,“为什么?那天开会,我看你对它的问题可不少。”
“问题多不代表不看好,恰恰是因为觉得它有意思,才想多问几句。”李乐笑了笑,解释道,“这个项目瞄准的是企业内部的信息孤岛问题。”
“它的核心是解决企业内部的信息过载和知识孤岛问题。听起来虚,但痛点真实存在,而且随着数据爆炸只会越来越严重。”
“它的价值不在于某个技术点,而在于构建一个能理解信息语义、实现智能关联和检索的系统框架。这东西一旦在一个企业里用顺了,会产生极强的粘性,因为它直接提升了组织的运行效率和决策质量。这是一种赋能型的工具,价值会随着使用深度而增长。”
“更重要的是,”李乐总结着,“如果它能做好,就有可能从一个工具,演变成一个平台,甚至是一种标准。”
“这里面的想象空间,比单纯卖传感器或者卖衣服要大得多。当然,风险也大,技术路线、市场接受度都是未知数。但投资,不就是赌概率和赔率么?我觉得这个的赔率,值得一赌。”
罗婵安静地听着,眼神随着李乐的表述微微闪动。
在他看来,李乐这番分析,比用单纯的技术或模式比较,或者如那天盛镕从投资收益回报的财务角度的阐述,更具有宏观视野,切入了一个更本质角度,价值创造的方式和壁垒的高度。
说完,自嘲地摊摊手,“不过我说了又不算,还得看投票结果。万一就我一个人选这个呢?毕竟那天开会,我瞧着大部分人都和罗耀辉的想法一样,看中的是那个线上的服装店,回报周期短,数据好看,多‘亲切’。”
“你不喜欢boop?”罗婵顺势问道。
李乐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罗婵回的干脆,“我也不喜欢。”
“表面上看,boop瞄准Z世代,d2c模式,社交媒体营销,一切都踩在风口上。”她又往前贴了贴,似乎想离李乐更近些,身前的那抹白,面积更大了些。
李乐忙摸了下鼠标,罗婵笑了笑,继续道,“但问题恰恰在于,它太像一个风口上的项目了。所有的元素都是拼凑来的,缺乏真正独特的品牌内核。”
“它的供应链大概率是找土耳其或东欧的小厂代工,质量控制和成本波动风险很大。营销完全依赖KoL和买量,这种流量来得快,去得也快,成本只会越来越高。”
“最致命的是,它试图在从那几个早已占据用户心智的巨头眼皮底下抢食,却看不到任何差异化的竞争优势。除了可能更便宜,但便宜,在时尚领域往往是最不稳固的护城河,甚至是通往低端化的陷阱。”
说到这儿,罗婵敲了敲桌面,强调着,等到李乐的目光被声音引来时,追上,对视,带着笃定说道,“我甚至怀疑,这个项目的数据可能是加工出来的。”
“用户增长和复购率在早期可以通过烧钱快速做出来,但能否持续?它的财务模型,更像是为了融资而精心编织的故事,而不是一个能健康运转的生意。”
“太多这种包装精美的‘新消费’项目,最后往往是一地鸡毛。投资它,更像是一场击鼓传花的游戏,我不认为我们能幸运的把花扔给下一个人。”
一番分析冷静而透彻,完全不像一个艺术生能轻易说出的见解,显然对此有过深入的观察和思考。
只不过于李乐,从那张由文青感转换成精明的商业气质的俏丽面容里,分明感受到了传递过来的一种异样的情绪。
啧啧啧,嘴上说的话和给人的感觉隔了十万八千里,这是个什么段位的女施主?
“所以,你投了permasense?”
“你怎么知道我没投Autonomy?”罗婵的嘴角翘起一丝狡黠,“那天晚上吃饭,你和王铮聊了那么多,话里话外,重点不就是那个Autonomy?”
“你偷听我们说话?”
“哈~~”
一声轻笑,像微风拂过琴弦,低回而悦耳。
罗婵看着李乐,眼里漾开一种混合着戏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亲密感,眼波流转间,仿佛有细碎的光在跳动。
“不用偷,”三个字,如羽毛般搔刮着人的耳膜,“你就坐在我对面,我想听不到都难。”
说着,身子又往前凑了凑,说话间呼吸可闻,气声里,除了调侃,似乎还藏着点别的、更微妙的东西,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又像是一种无声的试探,让李乐的心跳哆嗦了一下,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那晚在她公寓沙发上,指尖触碰到那抹丝滑的、小小的黑色“三角旗”时的尴尬瞬间,耳根隐隐发热,嗓子干。
噫~~~~鬼鬼,亏得老衲两辈子修行,要是换脏师兄.....
李乐有些仓促地移开视线,轻咳一声,“哦,倒也是。”
然后迅速拿起桌上的手机,像是要掩饰这一刻的微妙气氛,“那个.....你有王铮的电话号码吗?”
罗婵对李乐这明显的转折有些好笑,不过,那点暧昧的气氛也被一闪而过的笑意冲淡了些,“你要他电话干什么?”她配合地问,拿出手机。
“没什么,”李乐低头摆弄着手机,嘀咕道,“上次和他聊了不少,听说他在弄什么金融数据分析平台,想再多了解了解。”
罗婵手指在手机键盘上快速按了几下,“发你短信了。”
“谢了。”李乐收到短信,看了一眼,随即按熄屏幕,像是完成了一项任务。抬手看了看表,“那什么,我一会儿还有和导师的周面谈,得去送人头,先,先走了。”
罗婵也跟着站起来,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我也得走了,还得对着你的剧毒批注修改论文呢。”语气轻松,听不出太多情绪。
“呃……仅供参考,仅供参考。”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阅览区,穿过安静得能听到脚步回声的走廊,来到图书馆门口。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射在台阶上,有些晃眼。
“走了啊。”李乐站在台阶上,冲罗婵挥挥手。
“嗯,拜拜。”罗婵点点头,转身汇入了楼下街道稀疏的人流中。
看着罗婵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李乐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摸了摸脑门,感觉刚才那短短十几分钟,比写一篇论文综述还要耗神。
“咋了?跟跑了趟马拉松似的。”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李乐一回头,见是袁家兴正背着书包,咬着一个香蕉走上台阶。
“没啥。”李乐摇摇头,岔开话题,“你今天没课?诶,香蕉还有么?”
“刚上完,”袁家兴三两口把香蕉吃完,香蕉皮精准地投进旁边的垃圾桶,又从包里翻出一个,递给李乐,“这不来图书馆写paper么。月底就要考试周了。”
李乐点点头,“那你可得抓紧点儿,别旷课,那百分之二十很关键。”
“哪能呢,”袁家兴摆摆手,“我可不想像司汤达那样,混到收警告信的地步。”
李乐闻言眉头一皱:“警告信?谁,司汤达?”
“昂,你不知道?”
“废话,这东西都发私信,不过,你咋知道的?”
“别人给我说的。”
“咋?”
“司汤达前两天收到学校的警告信了,说这是第二回了,据说挺悬,可能要准备开听证会了。他正到处托人帮忙写申诉材料呢,焦头烂额的。你说,是不是因为前阵子他总神出鬼没、课也不上,光顾着.....嗯?”
袁家兴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指向了那晚陈佳佳生日派对后司汤达的异常。
李乐摆摆手,“别人事儿少议论。咱们管好自己就行。你倒是提醒一下时威,别让他也玩脱了,出勤率得保证。”
“时威精着呢,”袁家兴笑道,“出勤率比我都高,他现在可指望着顺利毕业,按他的话说,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就好。”李乐手一推,“去,赶紧写你的paper去吧,我走了。”
看着袁家兴走进图书馆大门,李乐摇了摇头,司汤达.....听证会....他想起那晚司汤达有些失控的样子,看来有些麻烦,终究是躲不过。
自作孽啊.....李乐收敛心神,迈步朝克里克特的办公室走去。
。。。。。。
穿着一件绣花毛背心的老太太正低头翻阅着李乐提交的田野笔记和阶段分析报告。办公室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窗外传来的隐约的城市噪音,以及,一阵耗子啃食木头的“嘎嘣嘎嘣”声。
那是小李秃子帮着克里克特解决下午茶没吃完的司康和黄油酥饼的声音。
只不过这点心吃的并不怎么惬意,小李一遍啃着饼干,一边盘算着怎么才能把这段时间那些零碎的观察,用老太太能认可的方式组织起来。
跟着学习了这么长时间,李乐心里清楚克里克特要的不是流水账,而是有深度的,文化逻辑挖掘。
“所以,”老太台终于抬起头,将报告轻轻放在桌上,看了眼嘴角都是渣渣的李乐,“你这几个月,在这群高效率的窝边草里打转。除了那些光鲜的派对和显而易见的消费符号,和前几次阶段报告的陈词滥调,你由深入到了什么更有趣的东西?比如,他们的部落是怎么划分和运作的?”
李乐一抹嘴,拿起茶杯灌了口齁甜的奶茶,顺掉堵在嗓子眼儿的饼干,哼哼了两声,说道,“教授,我是这么想的。如果把他们看作一个大的生态,内部确实存在着许多依据不同标准划分的、动态的圈层,而这些圈层有点像.....嗯,一个个小型的文化部落。”
“哦?具体点。”克里克特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
“比如,有以韩远征为代表的建制派或资源整合者圈层,”李乐开始掰手指头,“他们通常家庭背景优越,社会资本丰厚,善于组织和发起活动,像那个正在酝酿的私募基金就是典型。”
“这个圈层人数不多,但影响力不小,有点像……部落里的长老议事会?”
“长老?”克里克特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你确定用这个词形容一群平均年龄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合适?”
“呃,象征意义上的,”李乐赶紧找补,“意思是他们掌握着一定的规则制定权和资源分配权。然后,还有以罗耀辉为代表的高调展示型圈层,热衷于用可见的消费和社交活跃度来标识身份和地位。”
“还有像袁家兴那样的实践生存型,他们的圈层更基于实际生存需求和共同处境,比如一起合租、一起打工的伙伴,圈子相对封闭和务实。以及像司汤达那样试图跨越圈层,但往往因为资本转换不畅而显得吃力的表演型融入者。”
克里克特微微颔首,“圈层的划分不算新颖,但注意到了内部的异质性和动态性,算是个开始。那么,这些圈层之间,是如何互动的?壁垒森严,还是有所流动?你的观察总结呢?”
“既有壁垒,也有流动,但通道通常很窄。”李乐琢磨琢磨,食指和拇指一夹,比划了一下,“不同圈层之间,存在着一种微妙的文化屏障。”
“比如,建制派圈层组织的活动,像那次基金讨论会,虽然名义上开放,但实际的参与门槛很高,需要特定的信息渠道、一定的经济资本投入意愿,甚至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我们是一类人的认同感。像袁家兴,几乎不可能进入那个场合。”
“而高调展示型圈层,则通过共享的消费场所、品牌偏好和话题,来强化内部认同和对外区分。你想融入,光有钱可能还不够,还得懂得他们的语言和玩法......”
“嗯,那么,你认为,维持这些较小圈层稳定规模的内在机制是什么?”克里克特忽然抛出一个问题,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考较。
李乐愣了一下,脑子飞快转动,试图从人类学理论里搜刮相关概念,忽然灵光一现,“您是指那个关于人类大脑认知能力限制所能维持的稳定社交网络规模的邓巴数?”
“还不算太迟钝。”克里克特语气平淡,但李乐觉得这大概算是表扬了,心里美滋滋。
“你继续说。”
“哦,在这些留学生群体里,尤其是在异国他乡,基于信任和强联系的紧密小圈层,其规模往往自发地控制在邓巴数理论提示的范围内,比如核心圈可能就在十几人到几十人之间。超过这个范围,关系就会变得疏远,需要更多的文化润滑剂。”
“就像.....”老太太翻开手边的阶段报告,又指了指李乐。
“嗯,比如那个私募基金,某种意义上就是在尝试用共同的经济活动作为纽带,去维系一个超出常规亲密圈层规模的网络。”
克里克特点点头,“观察到经济活动作为社会粘合剂的功能,算你有点长进。那个基金,现在进展如何?除了作为你观察资本运作的标本,它对于理解圈层间的互动和权力结构,有什么新的启示?”
知道老太太要问的重点来了,李乐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拿起茶杯借着喝茶斟酌着了一下,这才说道,“基金本身还在初步筹备阶段,盛镕提供了三个项目让大家选择。这个过程本身就很有意思,像一场微型的权力预演。”
“哦?”
“韩远征作为发起人,凭借其社会资本和组织能力,试图定义场域的规则和目标。而盛镕,则凭借其专业知识资本,对金融法规、市场分析的熟悉,迅速确立了技术权威的地位。他们两人某种程度上共享了定义权,比如什么样的项目是好项目,什么样的投资逻辑是正确的。”
“其他参与者,包括罗耀辉、陈佳佳、罗婵,甚至包括我在内,很大程度上是被纳入这个既定框架内进行博弈的。决策机制看似民主讨论,但话语权已经通过知识和社交资本的不平等分配而隐性确立了。”
李乐又想了想,补充道,“而且,我注意到,这种基于经济活动的圈层联结,虽然试图扩大网络,但其内部依然会基于投入资本的多寡、专业贡献度的高低,形成新的、更精细的层级和权力差序。就像森内特教授说的,合作伊始,权力结构往往就已经隐性地确立了。”
老太太听到森内特的名字,嫌弃的用鼻音哼了一声,“那个老秃鹫,看什么都像一场权力阴谋。不过,这次他的工具倒是被你用得不算太走样。”她话锋一转,“那么,圈层间的流动呢?”
“这就是这段时间我观察到的最直观的部分了,教授。”李乐左右瞅瞅,起身拉过窗边的一块白板,开始在上面画示意图。
“我观察到,圈层之间并非铁板一块,存在着复杂的升降机和旋转门机制。促进流动的关键因素,除了常见的学业成绩、社交能力,还包括,经济活动。”
李乐特意给这个词儿画了个圈儿。
克里克特扶了扶眼镜,露出感兴趣的神情,示意继续。
“还是回到这个指南针私募基金。”李乐在白板上另起一行,手上写关键词,嘴里不停。
“这个项目本身是一个经济活动,但它瞬间成为了一个强大的社交磁场和圈层筛选器。能进入核心合伙人圈子的,不仅仅是拥有资金的人,更是被认可具备某种资本,无论是经济、社会、或是文化。”
“这个基金项目,就像一台高速升降机。原本可能处于泛社交圈甚至更外层的人,因为被邀请加入或表现出投资意愿,迅速被拉近到核心圈层边缘,社交互动频率和深度急剧增加。”
“反之,如果被排除在外或主动退出,则可能意味着从某个圈层的滑落,至少是关系的降温。”
老太太一语道破的总结,“经济行为作为社会关系的催化剂和壁垒......很有趣。这让我想起莫斯关于礼物交换的转型论述,但在这里,交换的媒介更加直接和符号化。”
“是的,教授。”李乐脸上泛起一种难得被老太太肯定的乐呵呵的嘴脸,扬声道,“而且,类似的,这种经济驱动的圈层流动,往往伴随着强烈的身份建构和表演。”
“参与者需要通过消费、言谈、人脉展示来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个圈层。比如,频繁出入高级餐厅、谈论奢侈品,或者强调自己与某个大人物的熟络关系。”
“这种表演,既是融入新圈层的投名状,也是对内巩固自身在新位置上的认同感,例子就是这个叫王铮的,在两次投入一百万镑的基础上,基本上立即就获得了整个群体的初步认可,这种手段,粗暴直接见效快。”
“但是呢?”克里克特听出李乐的尾音儿里带着些欲言又止,递话道。
“但是,这往往也是欺诈、骗子、别有用心者的手段,埋藏着更大的目的和想法。”
“所以,你对这个.....王铮,有别的看法?”
李乐点点头,“是。”
“凭这个?”
“理论联系直觉。”李乐臭不要脸的开始找理由。
老太太瞧着李乐的无赖样,懒得理他,拿笔在本质上写了几个字,说道,“那么,排斥机制呢?有升必有降,有融必有斥。”
“排斥往往更加隐蔽和微妙。”李乐继续在白板上画图,点了点,“最常见的是文化排斥。”
“比如,某个圈层内部形成了一套特定的行话、消费品味或娱乐方式,不符合这些暗号的人,会被无形地边缘化。里面我记录了一个案例,一人因为不熟悉某种威士忌的品鉴知识,在一次聚会后逐渐被该圈子疏远。”
“嘁,听着像森内特的做派。”老太太嘟囔一句。
“啥?您说啥?”
“没什么,你继续。”
“哦,”李乐瞅瞅克里克特的表情,心说,老头估计又被蛐蛐了。
“另一种是资源排斥。”李乐继续道,“当某个圈层的活动需要持续的经济投入时,无法跟上节奏的人会自然掉队。这种排斥不一定是主动的,但结果同样明显。还有更直接的,就是基于家庭背景、毕业院校等先赋因素的门槛排斥......”
克里克特安静地听着,偶尔在便签上记下一两个词。等李乐告一段落,她才缓缓开口,“所以,在你的观察中,这些留学生的身份认同,是在不同圈层的穿梭、尝试融入或被迫疏离的过程中,不断被重塑的?”
“是的,教授。它不是一个静态的标签,而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一个人可能同时在几个圈层拥有不同位置,比如在学术圈是边缘者,在老乡圈是核心,在某个投资圈是新人。这种多重身份的交织和切换,构成了他们复杂的生存策略和心灵图景。”
李乐立刻想起了司汤达,“比如表演型融入,他们试图通过模仿目标圈层的消费习惯、言谈举止来获得接纳,但往往因为后台经济资本或文化资本的不足而穿帮,不仅难以融入目标圈层,甚至可能被原有圈层排斥,陷入一种尴尬的悬置状态。”
“司汤达最近就因为出勤率问题收到学校警告信,可能面临听证会,这对他试图维持的‘圈层形象’是一个沉重打击。”
“而像袁家兴那样的实践生存型,和时威这种降级的人,他们主动或被动地游离于那些光鲜的圈层之外,形成了自己的生存网络。并非没有圈层,只是他们的圈层逻辑更基于工具理性和现实互助,文化符号的展示欲很低。”
克里克特不说话了,翻着手里的报告,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所以,你这几个月的田野,算是初步摸到了这个群体内部社会结构的皮毛。你看到了圈层的存在、互动和流动,也注意到了经济活动在其中的作用。”
“但是,李,”老太太目光聚焦在李乐脸上,审视意味浓厚,“你的分析仍然带有你那个学科惯有的社会物理学倾向,过于关注结构、流动、资本这些硬框架。”
听到这儿,李乐心说,社会学旧社会学,还那个学科。
略一走神,又听到,“你提到的表演,但对他们表演时内心的挣扎、焦虑、渴望,甚至羞耻感,你捕捉了多少?人类学要求我们理解他者的意义世界,而不仅仅是描绘他们的社会地图。”
李乐挠了挠头,试图狡辩,“教授,我记录了很多访谈内容,里面有很多他们的主观感受.....”
“引述当事人的话是必要的,但还不够。”克里克特的笔头敲敲桌子,“你需要更深入地解读这些话语背后的情感逻辑和文化脚本。”
一瞧刚刚抬起的反抗意识就就被一棍子敲过来,小李立马见风使舵,“我明白,教授。下一阶段,我会更注重深度访谈和日常生活史的记录,尝试更深入地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和意义体系。”
“光记录还不够,”克里克特打断他,“你需要更强的共情能力和理论想象力。要学会把他们个体的生命故事,与更宏大的跨国主义、身份政治、新自由主义主体等理论议题连接起来思考。”
“我建议你,后续的工作,从以下几个方向深入,一是深度追踪几个关键个案,二是拓展观察场域,三是重点关注圈层间的接口人物或事件,最后是,加强对意义生产的挖掘。
“记住,李,人类学的精髓在于理解,而非简单归类。你看到的圈层、资本、邓巴数,都是工具,最终目的是要透过这些,理解这些年轻人在异质文化环境中,如何应对焦虑、构建意义、寻找位置。”
“能否真正捕捉到他们内心的恐惧与渴望?那才是驱动所有这些外部行为的深层动力。你的田野笔记里,不能只有冷冰冰的结构分析,还要有生命的温度,哪怕那种温度是灼人的,或者冰冷的。”
克里克特又拿起红笔,在一张便签上飞快地写了几个词,递给李乐,“保持距离,浸入体会,聚焦意义。下一个阶段报告,我希望看到更多人的影子,而不仅仅是群体的切片。”
李乐接过纸条,上面凌厉的笔迹写着,“Fear, desire, meaning-making (恐惧,渴望,意义建构)”。
“我明白,教授。我会朝这个方向努力。”
老太太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行了,今天的讨论就到这儿。方向已经指给你了。多关注那些微妙的仪式、语言的非正式使用、甚至沉默和回避的时刻。”
李乐如蒙大赦,赶紧起身,“谢谢教授!我一定努力!”他拿起那份被画了红圈的报告,几乎是踮着脚退出了办公室。
就在他拉开门准备溜走时,克里克特的声音又从身后飘来:“李,”
“啊?”李乐回头。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儿?”
“事儿?”
“你想我给你擦白板么?”
“噢噢噢,您瞧我这没眼力见儿的,呵呵呵。”
擦了白板,出办公室关上门的瞬间,小李秃子长长松了口气。
低头看了看报告封面上的红圈,挠了挠眉心,心说,唉,我这学术牛马当的,关关难过关关过啊......诶?啥动静?
李乐就觉得屁股兜子一阵哆嗦。
“噗!!”
掏出手机看了眼,接通,“喂,秉忠哥,啊.....”
走廊里,声音渐渐远去,而办公室内,克里克特重新拿起笔,又在便签纸上写下几个词,“圈层动态、情感维度、边缘视角、经济活动的社会建构”,然后将其贴在了桌角的备忘板上。
做完这一切,老太太看了眼桌上空空如也的饼干盘子,嘴角泛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嘀咕一句,真能吃啊。
。。。。。。
周末,吃完午饭,李乐把餐盘放进水槽,对正窝在客厅沙发里,捧着本《新左评论》打盹的森内特说了声,“我中午出去一会儿,没事儿别找我啊。”
老头眼皮都没完全抬开,从老花镜上方瞥了他一眼,声音带着午后的慵懒,“干嘛去?克里克特又给你开小灶了?”
“没事,我去考察考察。”李乐拿起椅背上的外套。
“考察?”森内特似乎来了点精神,调整了下坐姿,让阳光避开眼睛,“考察什么?哪个新发现的原始部落,还是金融城里的西装野人?”
“算是后者吧。”李乐含糊应道,走到玄关换鞋。
“啧,早点回来,”森内特重新把目光放回杂志上,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指派,“下午帮我审两篇《社会学》投来的稿子,看得我脑仁疼,需要点新鲜毒液刺激一下。”
“知道,知道。”李乐应着,推门而出。
银色卡罗拉汇入午间相对舒缓的车流,穿过金融城冰冷玻璃幕墙的包围,向东驶入哈克尼区。
这里的街景逐渐褪去中心的规整与光鲜,多了些粗犷的工业遗存和色彩跳跃的涂鸦。
old Street街上,一栋名为“蓝湾”的砖砌大楼混在一排风格各异的建筑中,其略显陈旧的立面与周围几栋明显新潮的玻璃盒子相比,带着上世纪末的烙印。
找地方停好车,李乐拨通电话,“喂,我到了,你们在几楼?哦,十七楼,出电梯右转到底,得嘞,我这就上去。”
电梯运行时有轻微的嘎吱声。十七层,走廊光线偏暗,但好在卫生打扫的不错,没什么异味。
李乐循着指示右转,在走廊尽头看到一扇磨砂玻璃门,门上贴着一张简洁的白色铭牌,“Aether Solutions Ltd.”(以太解决方案公司)。字体是现代简洁的无衬线体,与大楼本身的年代感形成微妙对比。
王铮已经等在门口,依旧是那身看不出牌子的深色休闲西装,脸上是标准的浅淡笑容,“李博士,麻烦你跑一趟。”
“客气啥,正好顺路。”李乐笑着摆手,指了指门牌上,“Aether......以太?名字挺有意思。”
“取自那个假想介质,觉得它代表了某种无处不在的连接和基础支撑,做软件,算是某种愿景吧。”
“嗯,够远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