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心奈隐瞒自己怀孕的动机很简单。
除了不想女儿离开自己外,更不想女儿走自己这样的老路,不想她像自己一样传承岐黄医,然后要找个上门女婿回去困在山里一辈子。
而她当时教边圣贵医术,就是想让女儿能顺利跟着郑雅兰走出深山。
心奈见郑奎愣愣不说话,轻声叹息,低声道:“心葵是我们女儿这个秘密,寨子里除了我,已经没人知道了,包括她自己都不知道,我觉得就这样挺好,希望你也不要跟她相认,不要打搅到她的生活。”
“我明白。”
郑奎苦涩地点头。
肯定不能相认啊,自己怎么有脸去认心葵这个女儿呢?
这么多年,除了自己都没起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外,还有一点就是心葵的性情,并不善良大度,也不属宽容那一类。
女儿跟心奈类似,性格都很刚烈。
倘若相认以后,双方虽不至于反目成仇,但很可能互不来往,以后很可能连现在晚辈和长辈间的纽带都没了。
毕竟,亲妈明明就在身边,却被瞒了大半辈子,那种得知真相后的委屈,是真的很让人崩溃的一件事。
“走吧,你侄女儿在厨房等着你呢。”
心奈得到保证,目的达成,站起身便拉着郑奎向热闹的厨房走去。
······
厨房里,谈话声络绎,很热闹。
因为,刚才沈莺月回厨房报告郑奎已经睡醒了,所以厨房里的声响便大了起来,不再特意去压低谈话声。
郑奎跟着走到厨房门口,忽视其余人,看向穿着悯智诚堂口凤纹刻丝礼唐装的郑雅兰。
经过大半天情绪阈值的铺设,俩人脸上都带着笑容互相对视,没有流泪,没有一见面就互相道歉,互相原谅或相拥的戏码。
郑奎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理性战胜感性,很快便意识到现在这里人多,可不是互诉心声的时候。
“太伯公,饿了吧,准备吃饭了我扶您来坐。”
坐在门旁的边子钦去扶郑奎进屋,领他坐到奶奶旁边的空位上。
郑奎坐下之后,沉默了几秒,收拾好内心翻涌的情绪,把拐杖轻轻放到脚边。
时隔半个世纪,他伸手礼貌的拥抱了下侄女儿,故作镇定的笑着说:“对不起,当年,是我们错了。”
“其实,是我太任性啦。”郑雅兰也抱了抱大伯。
此刻,俩人内心早已桃花满溪。
久别重逢,这大概是中文里最温柔的词汇之一吧。
边子钦不想被肉麻到,没有细听他们聊些什么,领着沈伊瑶出门给郑奎和阿奈奶盛猪肉粥。
心薇蕊帮着刘灵鹿在灶台旁打下手,沈莺月仔仔细细地数着要用多少副双筷子。
至于沈林枫,四月雨季,菌颇多,还没正式吃饭,他现在在瓦房后边搭建的火砖烤棚里守火,烤干菌子呢。
没多久,饭菜便做好端上桌。
眼前一大桌人挨着坐,人挤人,其乐融融的景象,对郑奎来说颇有触动。
他高龄老人喜欢热闹的本性完全控制不住四溢,彻底打开话匣子。
他开心得像个小孩子,粥都顾不上喝,嘴里巴拉巴拉埋怨回林乡时见到的种种,从乘坐那辆商务车的不是,然后又说大河口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变化,乡里的环岭公路太抖屁股,要修一修等等。
直到他讲累了喝口水的功夫,沈莺月赶紧好心提醒:“奎爷爷,先喝点粥呀,待会粥凉了都不好吃咯。”
“好···好,好孩子我先吃饭,吃就是了。”
郑奎乐呵呵低下头去,开始喝身前这碗沈伊瑶特意给两位老人熬了许久,几乎都炖烂米了的瘦肉丝稀粥。
他久违的感受到了味蕾的愉悦,慢慢地喝了起来。
在此之前他还有些担忧,如果心奈和侄女儿都给自己摆脸色,那该怎么跟她们相处。
但此刻,一大帮人围坐在一块其乐融融吃饭,浓烈的家庭温馨和真挚的亲情温暖,使他完全没有感受到心灵上的隔阂,顺其自然的就融入其中。
···
夜色渐深,月华满地。
轻柔的微风缓缓吹过,虫鸣与狗叫声隐隐环绕瓦房,显得整个夜晚分外静谧。
等男丁们都吃完饭放下筷子了,心薇蕊才小口小口开始吃饭,距离众人离开还有一段时间。
边子钦出厨房,站在狗尾巴草前遥望山林。
04年农村,月亮还是非常亮堂的,巴掌距离眼睛隔着哪怕一条手臂的距离,依旧还能隐隐看见掌心的纹路。
所以,即便是夜晚,他依旧能看见几百米外山林间的轮廓,甚至还能分辨出哪片林子更茂密。
忽然,身后传来刘灵鹿的声音:“子钦呀,陪阿姨去割点鱼草?”
边子钦转头看去,见刘灵鹿背着一个大篓子,手里握着一把锄禾刀。
他知道刘灵鹿或许有话要对自己说,想了想觉得没什么不能谈的,索性打算去拿多一把锄禾刀帮着割,却被拦了下来。
见刘灵鹿态度强硬,边子钦没辙了,道:“灵鹿姨等我一下。”
边子钦说完,随后先去拿纸和笔写了一张纸揣进口袋。
旋即,空着手跟刘灵鹿走下田埂,问道:“为什么这么晚了,灵鹿姨你还要去割鱼草?”
刘灵鹿笑盈盈解释道:“晚上鲫鱼吃食会比白天欢一些,刚好我见今天月亮圆,能看得清,所以想趁着现在有点空,去割一点。”
来到河堤边,刘灵鹿下田割鱼草,一边和边子钦闲聊。
即便是干这种粗活,她俯下身恬静的仪态保持的很好,完全不显粗俗,更像是个在采花的优雅妇人。
“听小月说,你打算带伊瑶去看海对吗?”
“对,是带她和小月一起,她们都没见过大海。”
“那蕊九儿呢,你不带上她吗?”
“看情况吧,这事她还不知道。”
就这样东聊西扯片刻。
刘灵鹿忽然问:“子钦啊,阿姨喊你一起过来,就是想问问你,你是喜欢伊瑶,还是喜欢蕊九儿?”
边子钦一听,暗道正题来了。
斟酌片刻,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搪塞道:“灵鹿姨,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阿姨知道,伊瑶和蕊九都很喜欢你呢。”
刘灵鹿叹了口气:“如果你喜欢蕊九儿,我不想让我女儿陷得太深。”
她相信边子钦能明白自己说这句话的含义。
伊瑶儿从小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当然,刘灵鹿也很感激边子钦能拉她一把,可拉的这一把,随着时间推移,付出的感情代价会愈发沉重。
而沈伊瑶还小,她不能沉溺在这种以后结果不定的情愫里。
虽然现在固然很美好、充实,可倘若在未来某一天,沈伊瑶没有被坚定选择,那能逗她笑的人会变成让她哭的人。
刘灵鹿知道自己女儿性子软,却也是个珍重感情的人。
而珍重感情的人,往往有几个特点,首先是习惯以善待人、容易满足;其次心思敏感、容易受伤、更容易原谅别人;再次就是一但决定爱一个人,就会毫无保留的付出;然后付出的却又远远超过得到的,但还为此乐此不疲,沉浸其中;最后便是很固执,不听劝,能自欺欺人自己骗自己(大喇叭:大多数舔狗就属这类人)。
但人终究不同,倾心不一定会得到名为珍惜心绪的反馈,若是未来沈伊瑶输了,或许她将会一辈子被困在这段始于十几岁的感情里,介时没有了对生活的憧憬与未来,她的世界就灰暗了。
眼里没有光的人,将会庸碌一生的。
刘灵鹿不希望自己女儿以后去争得遍体鳞伤,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退让,趁着还没陷太深,从情感上做到及时止损。
其实有时她觉得,自己是个很失败的母亲,除了无暇顾及两个女儿外,还没能给她们创造出像其他普通孩子那样的条件。
那种不用为了生活去发愁,不用顾虑家庭去奔波,只需安安心心学习的环境,她给不了。
这些年,生活的重担早就把她压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