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向予忽然就想起了那些年。
她出嫁后的那几年，因为那些矛盾别扭跟心结，她其实回来这边的次数不算多，更是鲜少有待到这么晚才回家去的时候。
就算在这边一起吃顿饭，最多也就吃完饭坐一会儿，差不多不超过晚上七八点就带着孩子回去了。
她的印象里，陶新军每回都没有跟着他们走到家门口，像是有意的别扭跟躲避。
可她也记得，好几回等她走得稍远了一些，偶然不经意地回过头去看，就会远远地瞥见屋檐下比刚才那会儿多出了一个身影。
就站在阴影里，很模糊的一个影子，唯一能看清的就是，那个影子背着手，朝着她跟孩子们离开的方向，努力伸长了脖子去看。
那时候她已经走远，隐入了夜幕之下的一片黑暗中去了，只她还能远远看见那个身影，而那个身影，哪怕再努力去看，那都是看不着她的。
当然也就发现不了，其实她一直都有看见阿爸出来送自己离家去。
也知道那份想说说不出口的歉疚和牵挂。
只是彼此都无法言明而已，哪里会不知道，其实她一直都知道。
时光啊时光，你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陶向予一方面心里有点酸酸的，一方面又觉得轻松释怀了许多。
起码，今天此趟之行，算是收获了很多吧。
“走啦，你们快进去吧。”
于是，陶向予这才没有让自己隐入夜幕之中，去隐藏那份发现关怀与牵挂的心情，朝前走了一大步，借着天上投下来没有被树荫草丛遮蔽的一份月光，朝着家那边的屋檐挥了挥手，甚至提高了声音喊道。
很明显，看到屋檐下那个有些许佝偻的身影顿了一下，又背过身去，很快又再转回来，朝着她挥手。
没说话，但是她知道了，相信阿爸也会知道。
老头子，刚才背过身干什么呢？别以为我不知道哦，可别是眼睛进沙子了。
陶向予也笑着转身，继续往回家的方向走了。
“阿妈，你怎么了嘛？”走了几步，敏锐的赵健康突然看着她问道。
“没怎么呀，可能是……”陶向予用手背很快地抹了一下脸，笑着说，“眼睛里被风吹进了点沙子吧。”
“哪里有风？”赵平安又傻乎乎地问。
“你妈说有风就有风，别管。”
刚刚浮上来的一点煽情的情绪一下子被这个问题给打散了，陶向予有点无语地点了点大儿子的小脑瓜，这臭小子，确实不该生他这一张嘴。
莫名其妙又被怼一通，赵平安这回是有苦不敢言。他可还没忘记，今晚是怎么才能回家的呢，差一点变成没妈的小野草了，这会儿真不敢再惹。
看来二舅舅说过的话是真真有道理的，天下女子都是母老虎！
虽然他没见过真老虎，二舅舅其实也没见过，但二舅舅说不用见什么真老虎，看看生活中的这些女子，否管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长得好看的长得难看的，见到她们就是见过母老虎了，她们有的比母老虎还可怕！长大就晓得了！
之前他还不相信，他觉得也不都对的，比如村东头老张婶家的张茹小姐姐，那就不可能是母老虎，哪有母老虎那么好看温柔的，每回见着他都笑得贼漂亮，还总是给他地瓜干和鱿鱼丝吃。
还有那李伯伯家的萍儿妹妹，说话小小声，嗓音又甜甜的，唱起歌儿来可好听！母老虎会唱歌吗？母老虎有那么好听的歌声吗？
当然还有她阿妈啦，虽说他阿妈有时候是有点凶，凶巴巴的，不过他阿妈长得也好看啊，笑起来更漂亮呀，温柔起来的时候也很温柔！
还是更像山野上的迎春花啊粉桃花啊啥的，反正还是各种花，不至于像什么母老虎……
像母老虎也有，比如他们家隔壁大虎他妈那个恶婆娘！比如女青年宫里那个管事的老知青，还有在田里养了一条超大超凶狠大狼狗的黑皮他娘！
综上所述，二舅舅说的，对了但没全对，外公教的那个成语叫什么来着？
哦对——以偏概全！
只是！那都是今晚以前了！
在今晚之后，他不这么想了，他觉得二舅舅说的话，是比金子还真的真理哇！
二舅舅，什么时候来救人呀！他的小外甥掉进母老虎窝了呀！
陶向予可一点都不知道他儿子此刻脑瓜子想的什么，只知道被自己点了一下整个人好像又呆呆的，想起今晚的事，不由觉得有点内疚。
刚刚是不是自己又太凶了一点，又把孩子吓着了？
陶向予默默反思，以后真不能这样了，还是要多多克制，看着是心大外放的孩子，毕竟小得很，又没了爹，怎么会没有敏感脆弱的一面呢？
就算不让他太骄傲，那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整天批评教育了，真给臭小子整自卑自闭了那就难办了，看来还是要转变转变方法，以批评教育为主，鼓励表扬为辅。
想着想着，陶向予还是抬手轻轻地摸了摸赵平安毛茸茸的后脑勺，颇有点安抚的慈爱。
最好，这位好不容易母爱爆发的年轻母亲，一辈子都不要知道自己儿子这会儿的小脑瓜子里想了些什么……
“小心点走，这里有个坑儿。”一直默默提着手电筒走在前头领路的陶家勇出声提醒道。
这会儿几人已经又走出了挺远，回头望已经看不到房子的一点点光亮了。
周边稀稀落落的人家，在这个点，不是已经拉灯去睡大觉，就是舍不得电费早关了灯，家里就点个煤油灯和蜡烛照明。
所以一路上都是影影绰绰的模糊微光，在田埂旁，水沟边，草丛里，融在广阔无边的夜色中。
若是冬天，凛冽又锋利的海风会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在低空中呼啸着四处奔逃乱撞。
他们这里不是平原，其田地空间也不甚空旷，但架不住四面环海的广袤地势，山也是不少的，可大都不高不大。
若说这边的大海是伟岸壮硕的莽汉，那这边的山，充其量就是依偎在莽汉怀中的清秀妙龄少女。
山是无法阻隔和遮挡海风的，甚至于，海风被一座座大小不一的山丘吸收，摇动树影，加倍释放，海风裹着山风，更向四面八方撞去，掠过田野树丛，低矮的小房子都要被掀开了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