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父女俩别说是这样心平气和坐下来喝杯茶，就是心平气和地说话，都不知道是多久以前了。
老房子采光不好，现在也才下午五点左右，这里边就已经有点黑了，这个点又还没开始供电，她看陶新军的视线里都是有些模糊的。
即便这样，他鬓角和头顶丛生的银霜，也掩盖不住，在模糊的光线里更显刺眼。
陶向予已经有点记不清上次见陶新军的时候他有没有长这么多银发了，在她记忆里，阿爸一直是有一头乌黑又茂密的头发的。
何况他今年也才40多岁，头发不应该就白成这样。
她记忆里那个给她一边冲茶一边讲茶的阿爸，还那样的年轻、优雅、自信、健谈，而不是眼前这个沧桑、佝偻、卑微、沉默的中年男人。
“喝？喝茶？”
她还处于一些恍惚中，一杯茶已经半举到了她的眼前。
陶向予抬眼看了一下，对上陶新军有些疑惑无措的眉眼。
心中难免生出几分酸楚，又有几分生气，可好像不知道是为谁酸楚，又是为谁生气。
陶向予马上转开了一下脸，快速调整了情绪才转回来，双手接过茶杯的时候已经若无其事的样子了，“好，谢谢。”
陶新军的眼睛本来就有些近视，这两年随着年纪增长视力更是下降许多。
屋子里光线不好看不太清东西，但并不妨碍他还是在一瞬间看到了女儿有些发红的眼眶。
有点没反应过来是因为什么，可收回了手，还是背在身后握成拳微微发着抖。
他真的很想像以前那样，摸摸女儿的脑袋，询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在外面遇到什么难处，可是受什么委屈了？
可他不敢，也知道女儿现在大概已经不会愿意再跟他说这些了。
那样的好时光，终究是回不去了。
又是一阵相对沉默无言，还好屋子里有孩子们吵吵嚷嚷的声响，不至于让气氛更加尴尬。
听到小辉好像在喊疼的声音，陶向予才回过神来，好像找到一个可以接着说下去的话题。
“那个，小辉今天摔了，我回去的时候看见，给他上了药……”陶向予茶杯里的茶早喝完了，就是一直把小小的茶杯捏在手里没放下，在双手间转过来转过去，像是得有什么东西在手里把玩着才不至于坐立不安。
她把之前交代给大嫂的话又简单转述了一遍。
她相信大嫂又不是那么相信大嫂。刚才说了那么多，她忘记其实也是正常的吧？所以还是再嘱咐一下第三个人比较靠谱。
“要是她忘了，你记得提醒她给小辉擦药，否则时间久了怕要感染。”陶向予声音平静。
“好，记住了。”陶新军也平静地点头应下来。
讲完这个又没话讲了，陶向予还在纠结要怎么问一下她心里那些奇怪的感觉，就听陶新军叫她：“茶杯，喝完了吗？再来一杯？”
“哦……嗯，喝完了。”陶向予突然有点窘，火急火燎地把手里快捏变形的茶杯推过去，像在扔什么烫手山芋，“来，再来一杯。”
陶新军：“……”
因为这个，那根一直绷着的弦好像忽然松快了不少。
陶新军脸上也挂上了一点微弱的笑意，不急不缓地冲了第二巡茶，再把茶杯推过去。
陶向予伸手去拿茶杯，因为太快了根本没注意，猛地被烫了一下，兔子一样缩回手放在自己耳垂上搓了搓。
这一幕让陶新军看得更乐了，从前那个可爱又有点迷糊的女儿，好像回来了一点点。
陶向予觉得有点丢脸，知道她阿爸肯定憋着笑呢，便抬眼故作凶狠地瞪他一下，再装作无事发生地捧起茶杯喝茶。
“能喝出来是什么茶吗？”陶新军终于也开始主动搭话了。
“额……”陶向予一口见底，根本没来得及尝是什么味儿。
事实上，就算仔细品了，她大概也分不太清楚的。
一种茶好喝还是不好喝，普通还是高档，她是多少能分辨的，但是要她说出具体是什么茶，那就饶了她吧。
她从小到大都没分清过什么红茶、绿茶、白茶、黑茶、乌龙茶，什么单枞、大红袍、碧螺春、龙井、铁观音……
以前每次跟她阿爸一起喝茶，她阿爸就要考她这些，简直是她的心理阴影，怎么这次又搞突然袭击啊！
看她卡壳的模样，陶新军就知道这孩子还是没喝出什么来。
他其实有点无奈有点不理解，这孩子从小到大说心灵手巧聪明过人是一点都不过分的，不管是读书还是手工，就说织网、女红、厨艺，哪样不是一学就会。
别的不说，就精通厨艺的人，味觉味蕾都是很发达的，品茶跟厨艺有相通之处，怎么就……
“那再喝一杯试试？”
看陶建军这不认命的固执劲儿，陶向予真的很有些无语。
她是不理解她阿爸为啥非得在这上面较劲啊？为了跟他一起喝茶的时候有共同话题？为了培养她对喝茶的热情？
他们这十里八乡的别的没有，爱喝茶、会喝茶的一抓一大把吧，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不少呀！
再说了，一个人不可能样样精通样样都感兴趣的，她大概就是真的跟茶这种东西没什么缘分，这也不能怪她吧！这人怎么越老越固执呢？
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今天好不容易维持到现在都没抬杠吵架，这大好局面可别再因为这点小事葬送了，晚上她和团子们可还得在这儿吃饭呢。
于是乖乖地再拿一杯茶准备“好好”试试，刚送到嘴边，就听那边提醒道：“先看看茶水颜色。”
陶向予默默地翻了个小小的白眼，天爷呐救救我吧……
眼睛倒是很诚实地看了一眼杯中的茶水，褐色的，但不是很浓，有点亮度……以她十分有限的对茶的认识，差不多也只能看出这些了。
这就排除了绿茶白茶这类色泽浅的明亮的不发酵茶，黑茶呢是后发酵茶，一般偏油黑和褐黑，嗯，可以排除！
陶向予终于肯在这上面转动一下脑瓜子了，那么大概就剩红茶和乌龙茶了。
红茶和乌龙茶里呢，就她知道的，陶建军常喝的有正山小种、武夷岩茶和凤凰单枞，其中最偏爱武夷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