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担心他会认出你,然后呢?告诉完颜珣?”完颜琮见缘子没有受伤,心情很是放松。
缘子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已经离开了金国,危险少了许多。
“别烦了,明日,我们就启程回临安。”
缘子点头。
可惜天总是不遂人愿,缘子还在收拾行装,阿烈就跑过来说,“执金吾,枣阳被围困数日,金军攻城无果,准备困死他们。万一城破,枣阳百姓怕是会遭殃……”
“不仅如此,”缘子喃喃道:“枣阳被占,襄阳的处境便十分危险。”
她目光如炬,“枣阳现在谁是守将?”
“弃城独自逃跑的守将被刘辩知抓回来斩了,现在是他在守城。”
坐在前往枣阳的车上,完颜琮觉得自己跟着缘子像是救火的,刚扑灭了东家的火又要去扑西家的火,他算是明白了,这火一日不灭,他是一日见不到他未来的岳母大人的。
缘子当然不可能就带着这么几个人去枣阳救火,李全和杨妙真夫妇经过这几场仗打下来,就差要和缘子拜把子了。
李全未经请示贾涉,就擅自将自己的两千精骑借给了缘子,事急从权,缘子立刻又写了一封书信留给贾涉,官家那边自然也要禀明缘由。
车轮压过干燥的路面,风里带着新麦的清香,余晖中,村落的炊烟袅袅升起,有些话,缘子没有说出口。
她记得刚去汴梁那年,曾经和完颜琮探讨过天下战乱纷争,完颜琮说他期待一统,当年的漓月被他向往和平的胸怀所打动。
但现在,缘子很想告诉他,天下一统是有条件的,涉及到种族之争时,不能一味地忍让去换和平,不是汉人非要坐这个天下,而是一旦铁蹄踏过大好河山,凭这几年缘子对蒙军和金军的了解,他们是不会善待的。
缘子带着这些心思,随着马车渐渐没入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明月高悬,临安的济国公府似乎不那么太平。
吴尚书将人和一沓书信交到赵竑手中,“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忙于政务,但也不能忘了提防小人,否则,你干的再多再好,也只会功亏一篑。”
赵竑看着眼前浑身发抖的小厮有些面熟,疑惑地打开那些书信。
他的手在微微发颤,看完一封便接着看下一封,一沓书信,他没有全部看完,背后的汗毛就已经全都竖起来了。
上面写的都是自己如何与金廷讨价还价,用淮东各地的军机换取金廷帮他扳倒的助力。
这些是通敌卖国的铁证,虽然没有一笔出自他手,但是上面的字迹连自己见了都要恍惚。
吴尚书见赵竑全然不知情的震惊模样,摇了摇头,“史弥远这次算是煞费苦心,所有军机都是你可接触的范围,一点不多一点不少,还有讨价还价的借口和条件,都是表达你对史弥远不满所带来,只字不提你对官家和皇位的贪恋,就连官家看了也定然是不会怀疑的,他若说你是为了早日登基,官家倒是不会信……”
赵竑看着侃侃而谈的吴尚书,“那你……为何相信这不是我所为。”
吴尚书看着脚边躺着的小厮,淡淡说道:“就算是你做的,我也只能信不是你做的,谁让我的女儿嫁与了你。”
赵竑此刻却是无比庆幸这门婚事,若是用其他利益捆绑在一起,吴尚书都不一定会搅进这趟浑水。
“你知不知道被城破的淮东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多少地方的农民纷纷加入义军,这事要是被世人知晓,连官家都护不住你。”
赵竑盯着地上的人,让苍翎将他嘴里的布团拿出来,“公爷饶命!”
苍翎上去就是一巴掌,“公爷问你什么就说什么,没问你的时候就闭嘴!”
那人哭着点头。
“是史弥远的人让你这么做的吗?”
那人摇头,“小的不知道……就是赌坊的老板让小的这么拿着这个让小人去公堂告状。”
“赌坊?”
“小的半月前被同乡拐去赌坊玩了几把,他们做局让我先赢后输,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不仅这几年攒的钱都输光了,还欠了一大笔钱,他们一开始……”
苍翎直接踹了他一脚,“挑要紧的说!”
“咳咳……”那人忍着剧痛,低声道,“前几日,我不甘心,借了几个人的钱又去了赌坊,最后还是输了,他们见我没有东西能抵债,便说要砍掉我的手脚,小的害怕极了,后来他们就说帮他们办件事,之前的债务就一笔勾销。”
苍翎听了十分气愤,“公爷待你们一直不薄,你为了自己的手脚就要出卖整个济国公府吗?”
那个小厮一个劲地叩头,“小的不认字,不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就说只要把这些交给大老爷,我就能脱身,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赵竑不想听这人的辩白,摆摆手,就让苍翎下去处置了,看来从身边到宅院又要重新清理一番。
布团重新堵住那小厮的嘴巴,赵竑没再理会“呜呜”的声音,而是看向吴尚书,“不知大人是如何发现的?”
“临安府有他们的人,自然也有我的人。”
赵竑恍然,“此事多谢大人。”
“我说过,救你也是救我自己。”
赵竑后背的衣衫湿了一大片,“此事不知能否就此打住,史弥远那边或许还有后招?”
“不会,这件事败露了,史弥远定然知情,知道我们有所防备,便不会轻易再动。”
赵竑听完吴尚书的话也点了点头,自己刚才就是太慌乱了,一时竟拿不定主意。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吴尚书眼露精光,“当然不能就这样算了,他干的那些腌臜事也不少,就算他自己能摘干净,手底下也必会派出人来给他背锅,我们一件一件清算,看以后谁还敢倚靠他、给他做事。”
月华圆满正秋中,天上人间此夕同。
桂魄十分澄浪海,冰轮千里碾霜空。
中秋夜宴,官家在大内也请了几位重臣,因枣阳等地传来捷报,许久不奏歌舞的内廷也重闻仙乐,彷如一切太平。
众人离宫,官家单将杨祖春留下,在后苑散起步来。
“你就晚一点再回去陪她嘛,多陪陪我这个孤家寡人。”
杨祖春没想到官家一把年纪了竟然还要拿自己和夫人玩笑,知道他今日多饮了几杯,也生出了年少时玩闹的心思,“钟娥对外人是温婉有礼,对臣什么样子您又不是不知道,这要是回去晚了,少不了一顿数落。再说,您不是有娘娘陪着嘛,怎么就孤家寡人了,这话叫娘娘听见,岂不心寒。”
官家没有理会他后面的话,而是一副失落的神情,“唉,她对你什么样子我怎么会知道,我是那个被礼遇的外人啊……”
二十多年了,还拈酸吃醋?
杨祖春又收起了玩笑的心思,“天下臣民谁对您会不礼遇呢?”
“所以朕是那个孤家寡人。”
“朕”这个字他咬得很重,眼睛也是一片澄澈,哪里能看得出半分醉意。
杨祖春没想到自己又被绕回去了,跟在官家身后不吭声。
官家也不知怎么这个中秋格外忧伤,跟着后妃、大臣们欢笑,但笑却不达眼底。
他止住脚步,“缘子去枣阳那么危险的事,你就一点不担心?我看到她擅作主张的时候心都揪起来了,在金国是危险,但还是在暗处,枣阳那时是多凶险的地方啊,她就愣要往上冲!”
杨祖春诧异,“官家,我相信我的女儿有那个能力,你看,这不是胜了嘛!”
“那是不知要费多少千辛万苦得来的胜啊,军报上简短的几句话,背后是多少将士的尸骨,载着多少人的血泪啊……”
“官家,打仗就是如此,您不能……太过偏私缘子,这样对其他将领不公平,对她……也不好。”
官家长叹一声,“她说要驻守枣阳,是不是,你们父女早就通过气了?”
杨祖春虽然在官家身后,眉眼也不自觉地闪躲,“枣阳是荆襄咽喉,与襄阳、随州、郢州相互攻卫,之前大部分兵力都派去了襄阳,没想到枣阳守将竟独自潜逃,刘辩知还是要回襄阳的,缘子熟悉襄阳附近地形,又有领兵经验,现下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这比回临安……更适合她……”
前面他还掷地有声,但是后面越说,声音就越小。
他说的这些,官家又怎会不知,只不过……
“我已经四年没有见过她了……她娘也四年没有见过她了吧……”
杨祖春的眼眶红了,他和缘子通信做出这个决定的那晚,曾钟娥知道,没有反对,却在他的怀里沉默了许久。
毕竟是自己的骨肉,谁会不心疼,谁会不惦念呢。
他们不需要挣军功,前线也不是让人挣军功的地方,他自豪于自己的女儿有一片赤诚之心,所以,他将苦涩咽下,为她出谋划策。
“朕会下旨,任她为枣阳军知军,统荆襄战区。”
杨祖春半张着嘴巴,半晌才反应过来,登时跪倒在地,“臣替缘子谢过陛下。”
“快起来吧,一把老骨头了,浑身的伤。”
杨祖春笑着起身,心中大不敬地腹诽道,那也比您强健些。
没想到官家似有所感一般,突然道:“朕近来身子比之前爽利不少,史弥远送来的丹药还真的挺有效果。”
杨祖春听着,没有吱声。
官家继续道,“自从吴尚书把女儿嫁给竑儿之后,为了他真是殚精竭虑,你看最近朝堂上,被弹劾的都是史弥远的人,他这是担心自己的女婿被欺负啊,你看他原来,朕还真当他是个什么都不闻不问的呢。”
杨祖春知道这不是谈论政务的时候,便闲话家常道,“咳,之前济国公年少轻狂,得罪了不少人,这两年成熟稳重了许多,要不是如此,吴大人也不会将女儿嫁给他,既然嫁了,自然要为后辈打算,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官家不仅牵念缘子,对济国公也从来都是严管厚爱,为了磨砺他,忍常人不忍,为常人不可为,不但是仁君,更是慈父。”
官家自嘲地笑了,他的孩子一个都没有留住,世人总用天下人皆为皇帝子民去宽慰他,但他也想享一享天伦之乐啊。
贵和这孩子本身性格就是生人勿近的那种,又是自己的养子,就算是亲生的孩子在帝王家,也很难培养出毫无嫌隙的亲厚情谊,他此时倒是十分羡慕这两个宠女儿的。
“吴尚书韬光养晦许久,为了打压史弥远用了不少廖太傅的助力,难得这次史弥远没有再掀起什么风浪,他也知道,只要抱住朕这个大腿,其他人也不能拿他如何。”
杨祖春笑笑没有说话,这不是他能评说的,甚至,他觉得官家都不该说与自己听。
“待朝堂稳一稳,竑儿的势力壮大起来,史弥远动不了他了,朕便许你……也前去枣阳。”
杨祖春没有想到官家竟会如此许诺他,一时间激动地不知该说什么,“官家……”
“有你在,我更放心些,也许还能早点结束这战事,带孩子回来。”
九月现秋黄,风拂桂树香。
缘子整顿枣阳兵马,刚将二千骑还回李全和杨妙真,就接到了任命枣阳知军的圣旨。
完颜琮看着明明兴高采烈还要压着笑的缘子,淡笑着摇摇头,“这回你算是得偿所愿、名正言顺了。”
缘子看着他一边写着方子一边说自己,也不甘示弱,“还说我呢,你不也在枣阳城开始义诊了嘛,难道不也得偿所愿。”
上次带兵援助枣阳,不出意外地,杀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看到援兵来了,枣阳军民士气大增,不仅将城守住了,还斩了敌方十数名都尉级的将领,着实震慑了金军。
刘辩知说这一仗可保数月太平,或者……
或者遭受更为激励的报复。
缘子心里都明白。
但她更明白金朝现在的局势,哪还有余力和更多的将领派到这里来呢。
至少在她接到荆彬的传信前,她是从来没有想到的……完颜珣的章法竟已疯成了这样。
阿烈皱着眉将信件拿给缘子看,前半部分写的是追踪子陶的情形,他在联络扎阿那的旧部,辗转真的让他找到了,在荆彬犹豫是否要收网之际,那人竟在劝子陶不要煞费苦心了,完颜珣不值得,提心吊胆的日子难道还没过够?不如趁此机会归隐田园。
子陶一开始还怒斥他忘了小时候纥石烈氏的养育之恩,但那人却反问他,纥石烈、扎阿那、珠罗……哪个有好下场?
棋子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人生,竟还上赶着找执棋者入局。
子陶似有所顿悟,但又觉得自己就算不再效忠金廷,也要为纥石烈氏报仇。
荆彬却知道,这个账会不可避免地算到缘子身上,但还没等他动手以绝后患,对面的人却先发制人,想要制子陶于死地。
他说服不了子陶,那自己就有暴露的风险,他不想重新过回刀剑舔血的生活,更不想被金廷当“逃兵”追杀,所以,只能对子陶下手。
荆彬带人静观其变,最后看着两人双双跌落山崖。
山崖处是瀑布,荆彬带人去下游寻,无果,问是否还要继续寻。
缘子看着信件摇了摇头,让他们自生自灭吧。翻过下一页纸,竟是他们得到了汴梁军报。
完颜珣已从阿海和枣阳的军报中知道了缘子活着的消息,连夜派人把两人的“尸骨”挖出来,但时间太久,完颜琮的那一具本就是焦黑的样子,都难以辨认。
不过疑心如他,自然不会就此作罢,所以……
完颜琮手中的笔抖了一抖,这张药方便废掉了。
“你说什么?”
缘子神色复杂地开口,“他派完颜瑰领兵来打枣阳……”
“他定是全都知道了。”
缘子摆摆手,让阿烈他们先出去,宝嘉也放下手里的活计,跟着把门带上。
看着有些落寞的完颜琮,缘子不知该如何开口,斟酌了半天,“完颜瑰知道是我们,应当不会动手,就像当初我们在襄阳僵持一样。”
“但是完颜珣会逼他,他不派兵攻城就是抗旨,监军可先斩后奏……”
“有没有什么法子不让他来,在途中生病,或者……”缘子突然想起来什么,“你不是说他的岳丈家族很有权势,连完颜珣也要忌惮几分嘛,还有那些后妃、太妃,都十分喜爱完颜瑰。”
完颜琮摇摇头,“后宫的人在这种事上说不上话,他的岳家,若是能反对的话,就不会有这道旨意出来了。”
缘子思忖片刻,“还有一种方法。”
完颜琮抬眸看他。
“生擒完颜瑰。”
完颜琮陷入深思,“他的妻儿不是普通人,就算他被俘,岳家也能护得住瀛王府一家老小,只是之后呢?完颜珣不会想着赎回他,你养这两个废物王爷,能保住我们的性命,我倒没事,完颜瑰呢,他的人生也会就此毁掉……”
他们之前想了许多保全完颜瑰的方法,只不过没想到完颜珣疯癫至此。
完颜琮看向窗外,“我们这还只是按照常理来推断,其实,还有更糟的结果。”
“什么?”缘子想不到,但她十分笃定?完颜琮对完颜珣的了解程度,估计会说出让她大跌眼镜的话。
“监军很有可能被完颜珣私下授意,战时将完颜瑰置于阵前当做人质,逼你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