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当作假想敌的缘子这几日觉得和贾涉讲的也差不多、和李全交待的也很充分了,主要是天气晴好,路可以正常通行了,她们该离开了。
上次阿烈收到的消息是荆彬传来的,说是子陶在渡江时跳江逃了。
逃了好啊,他不逃,荆彬他们又怎么追呢。
原定汇合的地点也不用再等他们了,可以直接打道回临安。
宝嘉将行李都收拾齐整,问着缘子,“这些药材都给他们留下?”
缘子点头,“不在金国,就不用这些东西当幌子了,”她粲然一笑,“到时候我罩着你们。”
宝嘉翻了个白眼,阿烈从外面疾步进来。
“执金吾,刚刚他们收到消息,李全的夫人杨妙真和金兵交战败了,正回撤到涡口,金兵应该要准备渡河,向这边求援。”
完颜琮喝茶的手一顿,他有预感,可能走不成了。
果然,缘子立刻看向他,完颜琮点头,“去吧。”
待缘子走后,宝嘉皱着眉看向自家王爷,“我以为离开汴梁、离开金国能安稳些……”
完颜琮笑笑,“这天下一日未定,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安稳。”
道理宝嘉也懂,可是她真的累了,她看着缘子这一路走来有多辛苦,更看到王爷陪伴的有多辛苦,如果当年他们没有救下缘子……
宝嘉摇摇头,甩掉了心内的杂念,她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奉陪到底。
七月的淮河水势湍急,李全勒马站在北岸的高岗上向下望去,数百名金兵在搭建浮桥,黑压压的一片。
他见过自家娘子了,虽然负伤不算严重,但也叫他十分心疼。
尤其是损兵折将,这个场子他必须找回来。
没想到的是,缘子竟然也愿意来助他们一臂之力,贾涉当时的眼睛都在放光,一边期待着这个战将的加入,一边又担心出了闪失无法向官家和杨将军交待。
最后还是缘子说,战事不等人,她与贾涉同时给官家写信奏明情况,官家会理解的。
有了缘子的加入,让本就血脉偾张的李全觉得如虎添翼。
“将军,卢鼓槌率五千精骑,已至北岸三里。”一名斥候回禀道。
李全摩挲着刀柄,咧嘴一笑:“这厮号称‘金国第一莽夫’,今日便让他尝尝淮水的滋味。”
他抬手一挥,身后芦苇荡中顿时响起窸窣声,弓弩手已悄然就位,他们的箭镞上都缠着浸透火油的麻布。
而在南岸密林中,阿烈和清澜等人也已整装待发。
“金军斥候已清,半刻后主力渡河。”
为首的女子面带银甲,微微颔首。
涡口的河面上,金军前锋已踏上浮桥。纥石烈牙吾答骑着高头大马,铁盔下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他忽然抬手止住大军,狐疑地望向看似平静的南岸。
如果连鸟的叫声都没有的话,要么是有凶猛的野兽,要么……
“不对劲……”他喃喃道。
话音未落,北岸陡然炸开一声尖啸!
三支火箭撕裂暮色,李全想着自家娘子身上的伤,吼道:“放箭!”
嗖嗖嗖——
数百支火箭如流星坠入浮桥,桐油遇火即燃。金兵惨叫着跌入急流,重重的铁甲直接拖着他们沉入河底,连一丝挣扎的机会都不给。
纥石烈目眦欲裂:“有埋伏!后军变前军,撤——”
“现在想走?”
清冷女声从头顶传来。他骇然抬头,只见一道青影自岸边老树飞掠而下,寒芒直取咽喉!
“铛!”
弯刀勉强架住短剑,纥石烈被震得连退三步。他这才看清来袭者,不禁失声惊呼。
“杨妙真?!”
不是说身负重伤、不能再战嘛,难道是假消息,专门引诱他前来的?
十余名黑影也都一起现身与其余人缠斗起来。
为首的女子并不答话,剑招却陡然变了。
“唰”的一声,纥石烈脸颊绽开血线。暴怒之下,他抡起铁槌狂砸,却被对方灵猫般绕至背后。
“将军小心!”
关键时刻,他的亲卫扑来挡刀,随即倒下。
身旁的亲卫一个个倒下,纥石烈也不再颤抖,直接跃入河中。
带着银甲面具的女子正要追击,忽听北岸号角长鸣,这是李全率骑兵冲垮金军后阵的讯号!
“执金吾……”
他们得回去汇合了。
缘子没有急着摘下面具,“走!”
首战告捷,缘子和李全却不敢掉以轻心,金兵这次损伤惨重,定会加紧报复,他们要想好应对之策。
杨妙真深夜带着随从给几位将领送来宵夜,“杨姑娘,这回多亏你了。”
缘子笑着接过吃食,“你们兄妹、夫妻都深明大义,带着成千上万的兄弟共同戍边御敌,是我要感谢你们才是。”
李全表情严肃,看着缘子道:“我现在知道为何之前总觉得你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了。”
缘子挑眉,“看来现在已经有答案了。”
“你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但是你内心深处的一些观念和见解会影响你的气场,你和我们说话的时候,一直有一种主人对客人说话的感觉,明明这是我们的场子,你却总能让我有一种,我们在你家的感觉……”
李全读的书不少,但大多是兵书,他能表达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缘子霎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试着洞察他们的心理,说的的确没错,缘子……从心里上当红袄军、忠义军是外人,不是自己人。
准确的说,是暂时帮忙或者因利而聚的盟友,是可能会背叛的人。
缘子脑子转得飞快,“是我狭隘了,我和杨夫人虽不是同族,五百年前说不定会是同宗,身为女将,领兵打仗的不易我俩最能感同身受,说是自家姐妹,应当不算过分。既是自家人,就不应该把彼此分的那样清,对不对?所以,我们谁也不用对谁说谢字。”
杨妙真听完爽朗的笑道:“这才对嘛!你们说这是执金吾,是杨将军的女儿,都给我整紧张了。”
缘子会心一笑,“纥石烈氏生死未卜,就算活着,他的那波人马也已不足为惧,姐姐在这边驻扎多时,不知对当下战局有何见解?”
“纥石烈是淮东最强敌手,他倒下了,就剩下那个驸马阿海,不过据我所知,这个阿海带兵打仗并无真本事,全靠他的军师出谋划策……”
朱统领心直口快,“派一队先锋潜入金军大营,找到军师干掉他!”
果然简单粗暴。
缘子回忆着有关于阿海这个人的事情,这才发现好像自己并没有任何印象。
李全下意识觉得朱统领这招肯定行不通,见缘子陷入思索,便问,“杨姑娘可是有良计?”
缘子摇头,“暂时还没有,我们照常部署,这件事,我再琢磨琢磨。”
化湖陂的金军大营中,阿海捏着战报,“纥石烈那个废物,竟被宋人烧了浮桥!这还怎么在节前回去!”
阿海的军师眼眸半阖,驸马总是想要在中秋前回去邀功,他却清楚,是为了抬那个外室做妾,但是太急了。
“听说是李全带兵赶来了,不然不会如此惨烈。”
他猛地将酒盏砸在地上,“李全不过一介草寇,也敢阻我大金铁骑?”
军师深吸一口气,“驸马,李全此人能在短短几年内号召上万人,绝非等闲之辈。”
绝非你这种靠着公主出来混军功的人。
但是他不敢说。
“你给我定个计策,我要带兵踏平忠义军,给他们瞧瞧,纥石烈做不成的事,我阿海能!”
军师欲言又止,最终应了声是退下了。
另一边,完颜琮仔细回忆一番后道,“阿海这个人我也没怎么打过交道,只是知道他和公主的感情不是很好,而且……很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你要知道,不是所有男人都像我一样心甘情愿居夫人之下……”
缘子轻轻咳了一声打断他,这人什么都说。
阿烈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属下好像是收集过他的消息,他也是众将领之一,之前的消息感觉不是很重要就没说,我记得他似乎有个外室,而且特别着迷……”
清澜也点头,“对对,我记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完颜琮似乎一点也不惊奇,“这就好办了,可以用离间计,阿海这人疑心重,本就在公主府不受待见,要是知道军师敢染指他的女人,定然会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凭他的脑子,结果可想而知。”
阿烈和清澜都觉得甚好,此法可行。
缘子一面感慨完颜琮现在脑子转的越来越快,奇谋诡道信手拈来,一面又觉得不妥。
“尽管是个外室,这样造人家的谣……真的好吗?”
阿烈和清澜愣了一下,他们……压根没考虑这些。
宝嘉在旁边听了一会,这时开口道,“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去听说书的那段日子吗?”
缘子看向她,不知她要说什么。
“以你的记性不该忘了,看来是当时就没有听进去。”见缘子还是有些迷蒙,她便继续对她道,“你怎么知道爷说的是假的呢?”
缘子反应过来那些两人在茶馆听八卦的日子,难道……
“难不成是真的?”
宝嘉点头,“没错,我当时也是听那两个妇人提了一嘴,她们可能也觉得不妥,没再多说,也怪不得你没听到,一晃神可能就错过了。”
缘子思忖片刻,对阿烈说,“那就想办法把这事如实告诉公主夫妇吧,要快!”
完颜琮深深地看了宝嘉一眼,宝嘉冲着他吐了吐舌头,没人瞧见。
还说那个子陶心软,在宝嘉心里,缘子才是十分纠结心软的人啊,必要时,就得有人推一把。
金军大营中,半醉的阿海几乎要将信纸碾碎。
他不知道是谁传给他的信,也并没有怀疑内容的真假,想起他让军师做事时他无奈的神情,让他制定计谋都好几天还连个屁都没有,阿海的火蹭的一下子就上来了。
怪不得呢,原来早就和自己的外室暗通款曲。
瞧不起老子!瞧不起老子的人都该死!
副将还在和军师商量,怎么才能在短时间内用最少的兵力打过淮水,让驸马得胜。
还未出个结果,就见醉醺醺的阿海提着刀进来,众人还没来得及行礼,他就向军师劈了过去,等众人反应过来,军师的左肩已经结结实实地被砍了,倒地不起。
副将赶紧去拦,驸马大概是喝醉了,“将军,那是军师啊!”
阿海的眼睛猩红,“杀的就是这个狗东西!”
他凭着蛮力撞开副将,“再他酿的废话我连你一块砍!”
军师忍着剧痛拿刀自保,这个动作更加刺痛了阿海的心,“叛徒,都是叛徒!”
噗呲——噗呲——
副将眼睁睁地看着阿海一刀又一刀地贯穿军师的腹部,军师至此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
副将颤巍巍地瑟缩在一侧,他们这种农民出身的行伍,命说丢就丢,怎能敌得过权贵。
“慌什么?”阿海冷笑,用刀尖指着死不瞑目的军师,“他——通敌叛国,已被我正法。”
副将不敢相信,但在此刻的金军大营,阿海说的话就是圣旨。
副将小心道:“是。”
“传令——全军列阵,进攻渡口,我要亲手斩下李全的头颅!”
副将瞪大双眼,“可是,这……”
军师刚死,军心定然慌乱,他还醉着,贸然做此决断……
有些话不能说透,他也不敢说透,果然,阿海听到副将迟疑的声音眼睛再次红了,“你也瞧不起不?质疑我?”
副将哪还敢犹疑,上战场不一定死,但此刻反驳是一定会成为他的刀下亡魂,他赶紧点头,然后连滚带爬地出去传令。
渡口的芦苇荡处,清澜的身影悄然来到缘子和李全的身后,“军师已死,阿海现至化湖陂二十里外。”
“阿海果然沉不住气。都不用我们蹲守几天,竟然今夜就能分出胜负。”
缘子抱臂而立:“他若龟缩不出,反倒麻烦。”
李全勾起唇角一笑,摆了摆手,朱统领便带着人行动起来。
黎明时分,一支“溃散”的忠义军“慌不择路”地撞上金军前锋。
“将军,快看!”金军斥候兴奋地指着前面,“他们逃了,连军饷都丢了。”
阿海眯着眼睛伸长脖子,接着月色瞧见了随意丢弃在道旁的辎重车,粮袋破裂,粟米洒了一地。
阿海放声狂笑:“红袄贼寇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这是被本驸马吓破了狗胆,哈哈哈!给我追,我要生擒李全!”
轻骑欲向前追击,但看到路旁歪斜的辎重车上竟然还散落了些铜钱,纷纷下马争抢,其余军士见状也不甘于人后。
副将见状觉得有诈,“将军,宋人要是真的逃了,怎会留下这么多财物。”
像是印证他的话一般,前方溃军中传来谩骂声,“不许逃,将军有令,要死守渡口!”
“奶奶的,李全自己跑了,让我们兄弟送死,这仗老子也不打了!”
“对,不打了!快跑!”
声音渐渐消失在芦苇荡中,阿海再也等不了,“辎重营留下收缴战利品!你们全都接着给我追!”
阿海一马当先,似乎不想错失良机,副将只好带着轻骑紧跟上前,刚追入芦苇荡时,最先察觉不对的是战马。
马蹄陷入淤泥的黏腻声取代了应有的踏水声,阿海猛地勒住缰绳:“停!这地……”
嗖嗖嗖——
箭雨从芦苇丛中暴射而出!踏入芦苇荡的金军人仰马翻,阿海的坐骑被毒箭射中眼珠,疯马般将他甩进泥沼。
“驸马小心!”亲兵刚举起盾牌,一杆红缨枪已破空而至,将他钉死在树干上。
“冲啊!”
刚才还溃散的忠义军此时正甲胄鲜明地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阿海的酒意这才开始散去,看着还在争抢东西的金兵一副茫然惶恐的样子,他才知道自己中计了!
“你们……使诈……”
阿海暴怒,从沼泽中挣扎着起身与扑上来的忠义军缠斗。
李全踏着倒伏的芦苇走来,“阿海驸马,听说你要取李某头颅?”
他的声音穿透力极强,高声道:“忠义军听令,取阿海项上人头者,赏银百两!”
缘子暗自咂舌,真豪气啊!
但阿海和他的亲卫不是吃素的,朱统领手下的忠义军接连倒下。
这样下去不行。
红缨枪如龙出海,直取阿海,清澜和阿烈也纷纷上场帮缘子清理周围的金兵。
阿海没有想到忠义军的女将还有如此本事的,赶紧严肃应战,他智谋不足,却十分勇武,几个回合下来缘子竟没找到他的疏漏。
阿海的双腿陷在泥里越来越难以动弹,缘子也发现了这点,她利用自己的灵活走位消耗阿海的体力,逐渐处于上风。
副将挡开眼前刺过来的刀枪,“快,护送驸马回营!”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事到如今,他们的将军连撤军的命令都来不及发出。
驸马要是在这战死了,他们也别想好过,许多金兵知道其中利害,都拼了命去帮阿海挡刀,阿海趁机还想反攻缘子,缘子赶紧后撤避其锋芒,脸上的银甲面具却被陡然掀开。
阿海觉得这人颇为眼熟,一时竟想不起是谁,怔愣间,缘子却起了杀意,这些人都不能留。
她拿着长枪直直地刺向阿海的腹部,枪尖却似乎抵住了一个什么东西,再难前进半分,抽枪回来的功夫,副将竟带人将阿海救出,缘子看着枪尖上卡住了东西,发现是块金牌救了阿海一命。
夜色中,副将护着阿海、带着几十名残兵突破包围狼狈北逃。缘子皱着眉将金牌抛给李全。
她现在最担心的是身份暴露。
李全不知缘子心中所忧,他只知今夜一战能叫金人记住——淮水以南,半步难进。
至少能换来半年以上的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