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通透而低徊的声音，跟她听过的所有充满男性魅力的低沉浑厚嗓音并不相同，可陈圆一点都不介意，听久了还觉得大太监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述的震撼感。
他每说一个字一句话，都惹得她心神跟着震颤不休。
再加上他身上清苦树木气息和温热体温交织在一起，形成的鲜明对比，让她一阵晕眩，又一阵发懵。
秦领见陈小圆两眼怔忡，心中一跳，这丫头别真的撞傻了吧？从那么高的山崖上掉下来，所以走路不稳当，现在又碰了脑袋，丫头本来就傻……啧啧啧，傻了也好——
他虽幸灾乐祸表示活该，可手中却不停地轻拂她的额头：“还晕吗？”
陈圆：“.…..”
两具身体在狭窄石洞中彼此紧紧贴在一起，无论如何让人心生尴尬，可此时二人谁也没有出声，谁也没有退开，仿佛在如此危险境地里，对方是自己唯一的倚靠和希望。
陈圆有点恍惚。
此情此景，与那日凤仪宫出来的宫辇小轿中何其相似！那时二人脸色凝重，却紧紧偎依在一起，谁也没有嫌弃谁。
苍天后土天地经纬之间，只在对方身上才能汲取一点点活着的温度。
秦领的手掌关节粗大，摩挲她额角的指腹带着粗糙的茧，指根掌心也遍布薄茧疤痕，磨得她光洁的额头微微发热。
陈圆心里暗念，这家伙……真的不像一个太监。
她只要稍稍抬眼，就刚好对上秦领的喉咙，一眼就可以看到大太监喉结的部位。他似乎是有喉结的，可平时看起来并不明显，此刻凑近了看，确实隐隐有一个喉结凸出。
鬼使神差一般，等她反应过来时，雪白指尖已触在那微凸的一小块上。
习武之人，本能最保护要害，更何况秦领。
秦大太监双眸猛然睁大，虽然知道陈小圆的武功失了大半，下意识也臂弯一紧，勒住她的腰：“做什么？！”
伴随着他声音低徊，那一小块喉结也滚动一番。
陈圆愣愣地盯着它不放：“你……你不是……”
你不是大太监吗？怎么会有喉结？
指尖从他喉结收回，陈圆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他喉头。
她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刨根问底，即便知道这可能会惹怒大太监，可她依然十分想知道答案。
见姑娘愣怔地望着自己，秦领心里猛然升起一种要把她扔地上的冲动，然而黑暗中陈小圆的眼神却充满期待，光芒粲然，他忽然觉得这姑娘并非挑衅。
“想知道？”他垂眸，在黑暗阴影中睇她。
也许在黑暗中陈小圆什么都看不清，可她羽睫微微翕动，定定地望向他眼底。
“呵。”
半晌，秦领长长吐出一口气，语调似乎十分轻松：“我……净身晚，十五岁才动刀子——”
十五岁，正常的男孩子喉结已经发育得差不多了，当然净身了也缩不回去，只不过喉结不比成年男子那么明显罢了。
他话还未说完，一只素白小手遮住他继续说下去的口。
“我知道了，大人。”陈圆低声道。
秦领闭上了嘴，眼底晦黯不明。
他让她失望了吧！
他知道，从外形上看，自己与正常男子相差并不太远，并不像小康小鹿公公那般阴柔白皙，在人群中一眼能被认出是太监。
呵，但是，他就是个如假包换的太监。
一个阉人。
他抿紧了嘴唇，一股挥之不去的怒气隐隐从心底升腾而起。原以为这种怒气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被消磨殆尽，在很多年前他就已经接受了自己这种身份。
可如今，看到陈小圆的双眼，清澈而平静，又充满探寻，他忽然重新不淡定起来，不仅不淡定，更是愤怒而凄惶。
正乾辑事厂厂督，大太监督主，正四品，御前行走，内书房掌印等等头衔与身份，都换不到一个正常男人的身份。
换不到，堂堂正正站在她的面前。
昨晚到现在，秦领算是领教了什么是那些文人口中的“温香软玉抱满怀”，什么是“眼波才动被人猜”，竟一时感慨万千，心绪紊乱。
原先在府院酒宴中，秦督主大人听文人书生酸溜溜吟诗作对，男欢女爱讲得隐晦而活色生香，他都嗤之以鼻。这帮无能之辈只配在女人面前装腔作势，只配讨些口舌便宜。在他的权势地位和银钱珍宝面前，哪个女人不是对他秦大督主趋之若鹜？那帮文人酸货哪次不是只能在一旁看着他挑肥拣瘦、等着拾他的残渣剩饭？
可是，他却始终无法正视任何一个女人。
在他眼中，那些女人的欲望与贪婪，心机与图谋，都如同雪地里的豺狼脚印，分毫毕现。
他选中的女人，总是在眨眼间便扔在了地上，任由他人拎去作弄。
他总是静静地站起，又静静地离开，徒留下背后一阵暗无声息、又暗浪滔天的嘲笑，徒留下无数咒骂和带血的哭泣嚎叫。
如今，陈小圆，却让他看不透。
她到底是蠢，还是笨，又或是心机太过深沉？
秦领闭了闭眼。陈小圆清澈的眼神，还有温暖的指尖触觉还在。
他这真是活腻了，活糊涂了，被一个女人搞得头昏眼花，甚至打算——
沉迷女色，江湖大忌！
心里是想得明明白白，安排得清清楚楚，可手中却一丝一毫也不肯撒开。他忍着烦躁又舒心的天人交战，没好气地问陈圆：“你还吃不吃早饭？”
陈圆双手没地方放，只好搭在他胸口上，看上去真的像是一对偎依在一起的情侣。
被大太监一问，她反倒释然了，笑一笑道：“当然吃啊。”
说罢，便轻轻推开他胸前两三寸距离：“大人，教小圆生火好不好？”
恕她一个现代人到这个古代社会里时日尚短，到现在还没学会正确使用火镰火石。原因很简单，她除了每天到处蹭吃蹭喝以外，就只有在大化门总坛那几日做过饭菜，还是忽悠小银生火添柴，才勉强煮熟。
至于到了秦督主府里，她更是蜡烛也没亲手点过一根，更别提火石火镰了。
不会生火？
秦领扬眉，若不是知道她从西南腹地里来，还是个武艺高强的女杀手，他还真以为这丫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豪门贵女呢！
他看了看陈小圆真诚无比的神情，忽然启唇一笑：“何必学这些，过来等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