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最大的胜利是什么呢?
战功不可数,政绩不可量。
最艰难的路径,应当是在姬凤洲的注视下异军突起,魁于东境。
最辉煌的大胜或许是当年阵斩姒元……那位大道孤行之夏君。
可是回想起来最深刻的欢喜,却是尚在疆场的那一天,一身的血腥未散尽,听到了女儿降生的消息。
那时候他相信自己不止赢得了天下。
作为君王赢得疆土,作为父亲赢得家人。
一生无憾矣,终能遂意此生!
生女无忧,他开怀大笑。
那是他与元皇后的第二个孩子,也是一个巨大的和解信号——
这个女儿代表皇帝和皇后的感情仍然深厚,也代表皇帝与圣太子之间,又多了一条剪不断的理由。
所有人都觉得当朝圣君会与当朝圣太子和解。
朝野煊赫的殷家,仍然会聚集在皇帝麾下。已经成型的太子党派,仍然都是皇帝的忠臣。
太子会匍匐在圣君陛前,赞美这场史无前例的大胜。圣君也会抚着圣太子的额头,告诫他未来还很长远……从此父慈子孝,政纲相传。
但自此开始的,却是君臣父子之间关系的急剧恶化。
征夏之前,圣君圣太子之间,尚可说只是就事论事,在对外政策上有急有缓,在战争方向上有所分歧。征夏之后,双方在政治方向上就已经完全逆行!
皇帝赢得了霸业,再不容许忤逆。太子却坚持道路,不肯易纲。反倒是在天子格外霸道的时候,显现自己极少示人的刚强。
也是在那时候,朝野才知,那么宽仁温柔的太子殿下,竟然有那么硬的一副脊梁。
太子党羽被一片片的拆解,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一夜之间支离破碎……皇帝几乎是把太子身上的骨头全都敲碎了!
朝野敬仰的圣太子,仍然坚持自己的道路是正确的。
你真的是正确的吗……姜无量?
“倘若今日是父亲要去青石宫杀儿子,我相信无忧也会守在门口。她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制止这场必然会发生的道争——”
姜无量看着面前泛起真心笑容的大齐天子,忽然说不下去,也笑了。
这恼人的胜负欲呵!
其实无忧出生的那一段时间,正是他这个圣太子失势的时间。他没有踏上父皇给他留下的台阶,自然就只能滚落丹陛。
但那时候的东宫始终晴日朗照,他尽他的能力,不让妹妹受一点风雨。
直到无忧五岁那年,父子终于走到不可调和的那一步,他捏了捏无忧的小脸,说自己就要远行。
远行不过是从宫城的这一边,搬到宫城的那一边。
不过是间隔几堵冷落的墙,一扇沉默的门。
但从此是天各一方,本该永不相见。
可究竟是因为什么没有死去呢?
是因为皇帝心软,爱惜长子,只废不杀。
还是因为身陷死局,冒死跃迁,已得无量之寿……天威虽重,终究投鼠忌器,恐怕动摇国本?
或许都有吧。
但望海台已经建在了枯荣院旧址上,东海之勋,日夜碾磨枯荣之德。岁月如刀,他再不起身,就再也不会有人记得那些人。
那些所谓的“太子党羽”,那些禅修,那些对于国家未来有所展望的人,那些只是单纯的为了和平理想,为了极乐理念而奋斗的人……
虽有时光漏断于檐前,又被青石磋磨着志气,不敢忘也。
在这紫极殿旁边,在这见证了齐国威严,也描述了当朝天子的东华阁……两个争龙夺鼎的人,明明已拳掌对轰,剑拔弩张,却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
父子两人有多久没有这样相视而笑?
久远到……像是从来没有。
笑着笑着,笑容散去了。
像是微风皱面的一池春水,终会因为风的离去而平静。
变得清澈,变得冷冽。
姜无忧会一直待在青石宫的幻觉里,直到这漫长的一夜最终过去。
东华阁里对峙的父与子,君与臣,中间再没有阻碍了。
没有人会提着战戟站在他们中间,说今日以我为门槛。
没有人会握着他们的手,说你们是父子,没有解不开的结——
解不开的结,是存在的。
姜无量怔然看着前方,仿佛看到一位母亲的泪,在冷宫殿上,点滴到天明。
“同朕道争?!”
“锁在宫中潜修几十年,你也是有资格说这话了。”
皇帝的声音如雷霆行于九天之上:“你姜无量何道益于天下,胆敢与朕言路?”
他的拳头往前推。
东华阁内骤暗几分!
仿佛他的拳头驱逐了光明。
而真切的在这暖殿穹顶,垂下绛紫色的龙须般的幔帐。像传说中开天辟地的神龙,在人间偶露鳞爪。
神龙不可见。
于是天子不可近。
姜无量一步就已经抵达的皇帝身前的位置,这时候空空荡荡——绝对意义上的空。
此处的一切禅意真意,理想光明,都被毫不留情地驱逐了。
姜无量遂被轰飞。
本已撑天的身形就此倒飞过长案,而后更远,空旷殿堂似乎成了迢迢银汉。
银汉相隔,是永不允许再靠近的距离。
这一刻的皇帝身上,不再体现半点人性的柔软。
他无比的冷漠,绝对的高上。
掌托无限的姜无量,竟被一拳轰到了殿门上。
他在视觉意义上,干瘪得像是一页纸。
铛!
姜无量着青衫的身形,如一张挂画,贴合了紧闭的殿门。发出悠长的、老僧敲钟般的响。
今夜的东华阁是死寂的。
喧嚣的临淄城,并不向这里透出半点声响。
太暗了。
皇帝的眼睛都沉进阴影里,其间的意义变得晦涩,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皇帝的儿子是两幅画。
一副石刻的屏风,众生的图卷。一副铜门的挂画……佛的刻像。
“父亲!”
挂在门上的姜无量,垂首说。
“父皇!”
齐国的废太子,像是悬挂在铜门上示众的囚犯,慢慢抬起头来:“大齐天子!”
他连唤三声,一声比一声重。
于是东华阁里有了声音。
他在厚重的铜铸的大门上,轻轻一抬他的手,发出清晰的“咔咔”的响。
自这铜门上拔出自己,如同拔出泥淖,挣出苦海——其身周竟然泛起一周神鬼泣拜的虚影。
不是游走人间的神与鬼,不属于修行道途的分支。而是先天之神,后土之鬼,是天地法则的一种体现。
仓颉造字天地哭,世尊成道神鬼拜,这是一种伟大意蕴的彰显。
姜无量从铜门上落下来,留下一道深嵌的人形。人已走了,人形还在东华阁紧闭的大门上熠熠生辉。
当这位废太子门前站定,于大殿的尽头再次仰看天子。
他身后的那扇铜门,竟然发出裂帛之声——这声音清楚得如同丝绸之裂,但给人沉甸甸的感觉,仿佛天幕被撕开。
厚重的铜门整个揭下来一层,仿佛真个揭下一张挂画。唯独是嵌在铜门上的人形,不复姜无量贴上去那样大张其手,而是已经双掌合十,礼敬南无。
刹那宝光生。
黄铜璨金,俨然已是一张鎏金的佛陀挂像。
把它挂到现世任何一个寺庙里去供奉,都不违和,都能接纳香火,而它实质上只是姜无量的一个背影……
近乎于佛!
漫长的四十四年,是终于放下国事,无时无刻的修行。
天生的佛子已不止于佛子。封门锁院的青石宫,像是佛陀成道的坐莲——
此刻它在临淄上空绽放,如月亦如莲。
拦在月下的道武天尊,倒更像是月莲的护法神灵。它真实存在,可如此虚幻。
东华阁中的姜无量,就在这样鎏金的佛陀挂像前,静合其掌,竖于身前。
嗡~!
不知何来低沉的回响,东华阁的紫微中天旗,已经绷直如旗枪。
“儿臣并不以为,儿臣走的不是正路。”
“无忧说她在意她五岁时的心情,她是对的。”
“您说君心是天下之心,您是对的。”
“但您错过吗?”
“这世上正确的人有很多,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种正确。但能够允许错误的人,并没有几个。因为正确是自己的,错误是他人的——你我之分,无处不在。天下之隔,在于天下。”
“我姜无量要让正确的事情都发生,让错误的事情也有容身之地。让诸天没有痛苦,让世间极乐,一至于永恒!”
此刻他说话如洪钟,抬步似登天。
他和天子之间的距离,明明已经被那一拳轰出了天堑,他的步子却在缩短这一切,倏而近矣又近矣,步步生莲,以莲补天。
最后是一片莲海,铺满了东华阁。
“太空,太大,太虚假!”
皇帝只用目光,就划断了莲海的蔓延:“你尚不如安乐伯。至少他在亡国之际,还知道去掘祸水。在亡国之后,明白第一步该去贪欢。你只能抱着虚捧的日月,整夜的幻想,看来青石宫的高墙,并不能阻隔虚妄。你心里的野草,比青石宫更荒凉。”
姜无量在莲上走:“因为它看起来不可能实现,所以才显得空,显得假。”
“但是父皇——”
“在齐国挑战您,在这片您已经建立至高威望的土地上,成为超越您的君王,应当也被视为不可能的事情!而我将做到。”
“安乐伯的确有具体的步骤,我只是站在您面前。但仅仅站在您面前,就已经是弟弟妹妹们都做不到的事情了,不是吗?”
“无论文治武功,您都已经知道我能做到。”
“开疆拓土,并神陆,匡诸天,这些都是因循旧迹的事情,儿臣不会做得差了。”
“可是父皇——”
“真正的宏图大业是什么?”
“唯有一个从未实现的世界,一种从未诞生的想象,才是儿臣应该奋斗的事情!”
莲花一朵朵开了!
再看姜无量身后的铜版挂画,此刻辉辉灿灿,金华明朗。
有天女相,天龙相,阿修罗,夜叉众生……
那只是一张铜版挂画吗?
分明一个黄金世界,一个伟大篇章。
“佛”的真意,“西天”的雏形!
一个世界正在诞生。
“父皇!”
“母亲哭死在冷宫,您真的无动于衷吗?无弃带着寒毒离开紫极殿,您真的没有心疼吗?”
“您已经握权天下,贵极人间。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一再发生?”
“尊贵如您都不能避免痛苦,您真的相信,您治下的百姓,都能过得幸福吗?”
“为什么不让痛苦的一切,都终结在过去。”
“为什么不放开手,让儿臣创造极乐的未来!”
此刻姜无量身前正有莲花生,身后正在诞生佛土。
他那张完美继承了今天子和殷皇后容颜优点的脸,竟然宝相庄严,已沐金光。
他真像一尊佛!
当他说“过去”。
敏合庙里,广闻钟轰然作响!
大牧王夫、礼卿赵汝成倏然而至,但看着紧闭的庙门,以及庙门上神冕大祭司留下的镇封,一时拧眉未语。
他尚不能知,此钟为何而鸣,神冕祭司又留下了什么布置。
而已经很少有人记得,正是当年青石太子出使草原……将广闻钟留在了草原上。
于过去,为今朝。
当他说“未来”。
须弥山上,钟声悠长。
一脸福相的永德山主,静坐于知闻钟前,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临淄东华阁里,大齐帝国的皇帝,仍然站在那里,审视他的长子。天南地北的钟声,并不能让他皱一下眉头。
他安静地听着,只说:“连三岁小孩都知道,这不可能实现。”
“如果是大家都知道有可能实现的事情……”姜无量反问:“那怎么能算宣之于口的伟大?”
齐武帝曾说,警惕他人之口所宣称的伟大,唯恐自身成为代价。
姜无量要超越齐国历史上一切帝王,亦故意点明此句——他要成就一种真正的伟大。
无妨宣之于口。
在极乐的世界里,不会再有人成为代价。
荡魔天君姜望所辞的枫林城,不会再重演。秦广大君尹观所离的下城,会有一个真正属于它的名字,不会再居下,因为无有上者……
生老病死别离苦吗?
此后众生都逍遥。
这真是极度理想化的理想,比之世尊“众生平等”的理想,都要更极致。
姜无忧想当皇帝,是想赦免她的兄长,保护她的父亲。
不能说因此她就不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她曾说‘使百姓乐其业,使修者如穗苗’,此即德治之功。说明她是真正重民重本。
但想要带着齐国实现六合,超越古往今来所有的国家,仅仅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她缺乏对于亿兆百姓的远大理想。
她虽然有开道武新天的气魄,本质上更怀念寻常百姓家的灯火可亲。
而姜无量……
姜无量的理想过于远大。
远大到姜述这样雄心勃勃、敢做敢想的君王,也觉得遥远,觉得不切实际。
“你要粉身碎骨,你要为理想殉道,出得此门,随便你怎么去死。姜无量——”皇帝龙袍飘荡,一指殿外:“齐国不会跟你陪葬。”
“我会先实现父皇的理想,再贯彻世尊的理念,最后追逐极乐的可能。”姜无量的秩序始终不曾动摇:“父皇,我也姓姜,我是齐人,我生长在这片土地上。”
“你姓的是佛。”皇帝道。
他从袍袖中探出手来,五指一合。那悬在缦钩上,仅为装饰用的长剑,便落在他手中。
握剑的这一刻,金戈铁马,紫微龙吟。
万万里大齐疆域,似神龙于渊,未动其身,先醒其意。
仿佛这片土地才惊醒,才惊觉当今圣上是怎样一位杀伐天子。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拔剑!
现在却是对着他的长子。
“朕的理想!轮不到你来实现——滚远一点!”
他握剑即已横。
铺开满殿的莲花,一时都飞起,似是一剑将这无尽之莲都斩首!
光褪去。
如同大海退潮。
今帝之于青石太子,唯以二字。
一字曰“废”,一字曰“逐”。
废在青石宫,逐出东国外。
四十四年前削其名位,四十四年后永不相干。
“倘若政纲有继,朕会把六合留给你”——
这句四十四年前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四十四年后他仍然没有说。
姜无量身上的佛光被斩断!
光线仿佛是真实的触须,在半空挣扎着被绞碎了,星星点点如飞萤。
“我不会走。”姜无量站在飞逝的星光中,一时如覆雪:“因为在这片土地上,佛已经诞生。”
飞逝的星光汇聚成星河,浩荡奔涌仿佛扰动了时光。
然后一幕幕岁月在其中变幻……这些星光竟然化作一条历史的支流!
历史长河,仿佛他的长披。
在今夜的东华阁,他一进再进。他一再的跃升。
皇帝的眸光一霎灿亮,将这所有的历史都括在眼中,手持长剑劈斩,大袖翻卷:“百家归流,都在皇权之下!”
此时的临淄夜空,长夜无星辰,但紫微龙吟又阵阵。
渐有星辉流来,高举于中天,飞起一颗紫色的星辰——
真正的紫微星,也被囚在乞活如是钵,封锁在古老星穹。
但齐室并不因紫微而贵,是紫微星因齐室而尊。
当今大齐天子,就是古往今来最明亮的紫微中天之“太皇”!
此般星辰在今夜,将那青石之月也压下。
千家万户的“我佛”,怎及亿兆齐民的“永寿”!
一时拜声压颂声。
东华阁里的姜无量只是垂眸:“众生平等,尽怀圣佛之心。”
光影骤折,夜空中青月化佛,掌拿紫微神龙。
东华阁里姜无量亦探掌,去抓那柄宰割江山的天子剑。
佛光是无穷无尽的。
天子斩退一潮,又有一潮来。
东华阁里光潮反复,像是无常的命运。
而姜无量的手掌已经抓住那剑锋——瞬间就被剑气绞碎。
可他的血肉手掌立刻又生出!
越是强大的存在,越难以修复道躯的伤势。
姬凤洲都有伐一真之隐伤,姜述亦有征天海之留患。
可这条定律在姜无量身上似乎并不成立。
他的手掌顷刻已被斩碎九百次,又九百次都复原,终究一把抓住了剑锋,发出金铁铿锵之响!
此即……【无量寿】。
姜无量是在三八九九年开始囚居青石宫,但他被废掉太子名位,却是在三八九三年……枯荣院也被夷平在那一年。
在天子大肆清洗太子党羽的时候,姜无量独坐深宫,石破天惊,修成【无量寿】。
比之于凰今默的【凤凰涅盘】,这是另一条道路的不死。
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不死不灭,因为他本就不会死,不必有复生那一步。
更因为,凰今默无限复生的力量,来自于凰唯真的给予,永远不能超越凰唯真而存在,她甚至是永远地停在了神临境。姜无量的【无量寿】,却是向内自求,多年之前就绝巅。
天下百姓称颂圣君,祝愿天子的“永寿”。
在他身上真实存在。
当年的确有不少“请诛”的奏章,皇帝一概没有批复。
一边大肆清洗太子党,一边不以刑威加于青石太子之身,朝野都在揣摩和观望。
皇帝当年有没有想过真正刑杀青石太子?这问题大概永远不会有答案。
但毫无疑问,他当年若想彻底杀死青石太子,需要损用海量的国势来消磨,甚至要到“动摇国本”的程度!
“父皇——”
姜无量的眼睛抬起来,此刻佛眸已成,其间显现世界生灭,不断幻转:“太庙今夜不偏帮,列祖列宗看着你和我。”
“望海台已静默。”
“观星楼正悬灯。”
“我们就在这里,为国家争个未来。”
临淄城里,皇宫之外最重要的三个地方,都已经被青石宫的人拿下了!
分别代表祖命,神命,天命。
偌大齐国当然还归属皇帝,但作为曾经齐国的“圣太子”,青石宫打在关键,将这万里神龙暂时定止……让胜负只局限在东华阁中。
“好。”
皇帝的表情在阴影中沉晦。
“那就不‘逐’了。”
在姜无量那不朽的手掌中,皇帝一寸一寸地拔出长剑,如同将之拔出剑鞘。毫无保留的杀意,这时才宣泄——
“杀!”
……
……
“将有大事发生。”
长乐宫惯常夜得很早,宫人各自安枕。只有几个值夜的人,还在认真地感受静谧。
躺在床上,姜无华忽然睁开眼睛。
他太平静。表达一种揣测的时候,像是描述一个预言。
旁边的宋宁儿,正靠在床头看一本闲书。她一向睡得晚,总要以此伴眠,而夫君早睡早起,生活十分规律,堪为贵族典范。
“嘶——”她咋舌。
这本写的是潇洒多金的小公爷,爱上巷口卖炊饼的大婶……剧情正进展到关键阶段,即将私定终身。两人的爱情故事可歌可泣,荡气回肠。偏偏这时候今科状元横插一脚——其是炊饼大婶打小收养的弃婴,从来以姐弟相称。一直到当朝宰相榜下捉婿的那一刻,状元郎才发现自己内心的情感,决定跟随自己的心。
此事还不大吗?
那些穷书生富小姐的套路,她早已看倦了。
姜无华早已习惯了太子妃的不在状态,自顾道:“三九三三年黄河之会期间,博望侯夫人曾送了柳秀章一盒桂花糕。”
“他们认识?”
宋宁儿正看到小公爷与状元郎见面,书中两人彼此都是一惊。原来三年前他俩化名求学,一见如故,约为异姓兄弟兄弟。曾约白首相知,如今为爱拔剑……何等精彩。
姜无华解释道:“那盒桂花糕是宫里赏出去的,取材于宫里那株老桂所结的桂花。”
他强调:“已故殷皇后最喜欢的那株香雪桂。”
平心而论,他的母亲不是一位多么有心胸的人,说是国仪天下,常常落眼小节。已经成了皇后,仍然计较锱铢——用前皇后喜欢的桂树,让人做前皇后常做的桂花糕,赐予臣属为节礼……
这事儿做得姜无华没眼去看,但他也并没有规劝。
因为一位不够开阔的皇后,是他这个太子身上不多的漏洞,亦是皇帝随时能够拿捏的把柄。
真要把母亲劝好了,让父皇想着去寻其它把柄,那才叫麻烦。
“殷皇后”这三个字,总算惊醒了宋宁儿。
作为当今太子妃,今皇后的好儿媳,自是不便表态。
坏话她说不出口,好话不该她说。
将满脑子的情爱文学都赶走,开始思虑这万分凶险的现实宫斗。
思考了一阵,她问:“这说明什么?”
“青石宫和罗刹明月净之间存在某种关系。”姜无华淡声说:“虽然我不明白博望侯是怎么想到的,但他想对了。”
宋宁儿捋了捋线索:“罗刹明月净是从洗月庵出去的……”
“她的师父是灯意师太,那是最初的罗刹女,也是天妃之前的洗月庵主。”
“天妃鸠占鹊巢,和武祖一起推动这位师太入世,建立三分香气楼——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三分香气楼是我大齐皇室的一步暗棋。”
“但时光荏苒,沧海桑田,武祖去,天妃隐,这层关系也就淡了。等到罗刹明月净接掌三分香气楼,也就只有洗月庵还和她们有一定的联系。”
“青石宫那位正好修佛。他和罗刹明月净有所勾连,也是说得通的。”
“但绕过天妃去与罗刹明月净勾兑……这真是明智选择吗?”
自那次天海动荡,姜无华推门洞真,这长乐宫的情报,便都与太子妃共享。
说是从今往后,夫妻一起担惊受怕。
但奇怪的是,从那以后,太子妃反倒真个能够享受生活。不用再装天真憨态,反是真个生出闲情。
美食闲书马吊牌,样样得真趣儿。
“青石宫和罗刹明月净关系有多紧密,谁也说不清。青石宫里关起门来青灯古佛,那位究竟走到了哪里,我也说不明白。若是涉及道途,便没有什么道理可讲——而对天妃她老人家来说,龙椅上那个人只要姓姜,具体是谁又有什么区别?”
姜无华叹息:“况她今夜正陷于古老星穹,不涉人间事。”
宋宁儿想了想:“柳氏女亲近华英宫,近几年执掌齐国的三分香气楼,经营得很有几分气候……博望侯夫人当年特意将那盒桂花糕送给柳氏女,是博望侯想要提醒华英宫?”
她歪了歪头:“怎么华英宫不站在青石宫那一边吗?”
“无忧向有争龙之志,但青石宫是她抹不去的过往。倘若青石不言,于她没有影响,一旦风云激荡,这就是她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姜无华道:“当初天海动荡,父皇以方天鬼神戟血染超脱,送她道武一程……她也就失去了问鼎的可能。”
“而博望侯这件事情,夫人不妨结合实际形势来看。”
“上一届黄河之会,是荡魔天君最危险的时刻,若非他魁于绝巅,又得仙师传剑,以力破局,后果不堪设想。在这种情况下,博望侯做事的思路,要从破局有益的方向来想。”
“彼时彼刻,他要怎么才能帮到荡魔天君呢?”
“我只能想到一点——”
“向天子示诚,以‘重玄’二字,加注荡魔天君身上的筹码,以赢得天子支持。”
现太子始终躺着,像是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告诉华英宫与青石宫相处的尺度,告诉天子他知晓青石宫并不安分,而在青石宫和紫极殿之间,重玄家会永远站在紫极殿这一边。”
“把这当做筹码,父皇未见得会高兴吧?”宋宁儿若有所思:“博望侯……根本就不够忠诚。这难道不是人臣大忌?”
“有的人因为忠诚才被重用。有的人因为自己不可替代的才能,必须要被重用。”
姜无华悠悠道:“博望侯这样的人,知世情冷暖,晓权谋阴阳,通兵略人心,未有扶于微末,怎么可能绝对忠诚?太聪明的人,如果没有在年轻时竖立理想,就只会信仰自己的智慧。”
“‘上位者’不是必须忠诚的符号,能用人才是‘上位’的理由。”
“博望侯是有大智慧的人,他正是示天子以柄,告诉天子应该怎么使用他——他在乎的人都在齐国,齐国之外只有一个姜望。而姜望永远不会提剑与父皇作对。”
宋宁儿‘啊’了一声:“所以父皇才会在观河台支持荡魔天君?”
“或许博望侯并不能动摇他,也或许真的有份量,谁说得清呢?”姜无华望着幔帐,眼神幽秘:“父皇的心思,不是我能揣测的。”
能知天子之心,姜无华也不必这么多年如履薄冰。
宋宁儿转道:“夫君说将有大事发生……是指?”
“颜敬。”姜无华认真说道:“三分香气楼的香气美人,画师朱颜隐秘入境临淄,被神捕颜敬察觉。而颜敬受人引导,这些年一直在调查枯荣院余孽——他几个时辰前去了三分香气楼,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传出。”
宋宁儿不觉得颜敬这件事有多大,但夫君特意提到了枯荣院……她斟酌着道:“既是北衙的人,不妨让北衙去处理。”
姜无华摇摇头:“北衙是父皇直属的衙门,我盯住就是极限,伸手就是越界。”
宋宁儿想了想,又问:“那个引导颜敬的人是谁?”
姜无华道:“曾经在枯荣院旧址提白纸灯笼的那一位……经由独孤小。博望侯想让荡魔天君最忠诚的侍女,学几分打更人的本事,他老人家便用这种方式,让荡魔天君交学费。”
“可惜荡魔天君正在神霄战场……”宋宁儿‘啊’了一声,又问:“青石宫和罗刹明月净欲谋大事?”
“他们的机会不多。”姜无华道:“或许就在今夜——不对,就在今夜。”
说到这里,他坐起身来,开始穿衣。
“不对,青石宫如果要谋这样的大事,怎么会在朱颜这样的小角色身上露出破绽?”宋宁儿靠坐床头,手压闲书,陷入思考:“倒像是……”
“像引蛇出洞?”姜无华问。
“对!”宋宁儿用力点头。
“大概青石宫也想看看华英宫的态度吧。”姜无华说:“毕竟他们一母同胞,感情不比旁人。”
“那夫君你……”宋宁儿看着他。
姜无华慢条斯理地穿好衣衫,套上靴子,随手取过平时为宋宁儿修眉的那柄小刀——
“我不以重利养宗亲,故不为宗室所重。”
“我不以武略结天下,故将士不闻贤太子。”
“我不曾盯着青石宫,因为知晓自己的视线应该在谁身上。”
“我不曾着眼天下,因为‘视天下’是天子的事情。”
“为子不逆父,为臣不僭越。”
“这天下是规矩的,我便规行矩步。”
“但有人不肯规矩了,夫人你知道吗?”
大齐帝国的现太子,轻声笑了笑:“他要引蛇出洞……孤也该,潜龙腾渊。”
这话说得非常平静,但长夜之中,似有锋镝之鸣。
长乐太子姜无华,没有经历齐国风雨飘摇的时代。
他比姜无忧年长一些,但也有限。
前有圣太子姜无量紧握国柄,诸弟妹都顽童一般。待他废在青石宫后,齐已如日中天,大齐天子乾坤独断,再不让哪个孩子代掌朝纲。
他作为太子,安坐长乐宫,不事征伐,也没有多少处理政务的机会。
从来锋芒不露,一向温良恭谨俭让,所以大家也不知他的刀术。
他有两把刀。
一柄修眉刀,名为【画眉】,用来为夫人画眉,也以此画天下。
一柄厨刀,名为【治大国】,取义“治大国如烹小鲜”。
前者常年不出卧房,后者从来不离砧板。
今夜带刀出门,是这些年未有之事!
他一转身,太子妃已跳下床来。
睡衣单薄,赤足飞雪,却气势汹汹。
姜无华笑了笑:“夫人实力有限,为我披甲即可,可不要出来逞强。”
“宋宁儿确实没有无忧那样的勇力,更论不上李氏凤尧的军略。”太子妃握住粉拳,鼓足气势:“但也要让天下人知晓——太子妃的态度!”
“煲一盅汤。”姜无华揉了揉她的脑袋:“我回家喝。”
他转身往外走,身上渐有光。
就此出宫去。
长乐宫一霎明如昼。
……
……
已将祠堂作明堂,管东禅低下头来,静静看着自己的手。
掌心有一道刀口,并不深刻,乍看只如掌纹一般,但毕竟是斩裂了。
凭借佛国的力量,他已近乎永生,可寿元流逝的感觉,是如此清晰,让“近乎”变得遥远,变成天堑。
“真不愧是浮图最看好的人啊。”
他感慨道:“你已如此。若是浮图还活着,难以想象他会到什么地步……必定不输于今日你我。”
他的刀术是天下一绝。
曾替齐国斩下多少敌颅。
他改良了齐国自武帝时期延续至今的军队基础刀枪,让齐之劲卒在凡夫阶段就“胜天下一毫”。
正是这些点滴之胜的累积,无数能臣名将对于家国的贡献,才造就了今日威震天下的齐九卒。
可九卒尚在,故人却凋零。
当年的亲密战友,如今生死相隔,他来到这重玄宗祠,又何尝不感慨。
曾经一起并肩作战,为共同理想而奋斗的人,正长眠在东海,奉灵于眼前。更多的那些……连宗祠都没有,后无来者,祀无香火。
面前的重玄褚良在咳血。
手中提着那柄名赫诸国的凶刀。
“家兄已经死了。”重玄褚良道:“是青石宫里的那一位,丢掉了这种‘如果’。”
“过去种种,皆成今日。”曾经的楼兰公,慢慢说道:“我们回来,正是要弥补曾经的一切,改变未来的所有。”
“褚良。”
他将五指合拢,已掩住那刀口:“我认真地邀请你,代表浮图,加入我们。继承他未竟的理想,完成他当年的遗憾。”
重玄褚良眸光微垂:“家兄为青石宫而死,重玄家没有对不起他姜无量。”
“但他对得起重玄家吗?”
“我们能够重新爬起来,靠的不是姜无量的理想。靠的是我们重玄家自己一代代的拼命,靠陛下所给予的宽宥!”
“我伯父云波公白发披甲、为国而征的时候,我三兄重玄明山战死的时候,我重玄家一代代走上战场证明自己的时候——青石宫在哪里呢?你们的理想在哪里呢?”
大齐定远侯咧了咧嘴,又眯起眼睛:“本侯看不到啊。”
管东禅叹息:“太子殿下有任何安排,都会招致更严酷的打击。他什么都不做,圣上才会给你们机会。”
“你们什么都不做,倒说得像机会是你们给的!”
重玄褚良冷呵一声,后来就连这冷笑也咽下。
“重玄明图是我一生最为敬爱的兄长。”
“我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
“但他已经死去了。”
“重玄家还活着的每一个人。”
“都份属大齐名门,归于天子治下。”
“管东禅,我曾经也很尊重你。我也向你请教过刀术——”
他再次抬起割寿刀:“你既为贼,我们只有刀尖相向。”
哐当!
祠堂大门关上了。
夜色深远,天光像是永不会来。
祠堂门口的对联,却还能借着屋内映出的微光看清——
“天下之重,担山担海莫重于担责。”
“人生何难?斩命斩敌岂难过斩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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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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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周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