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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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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小院无人来。

曾经露摇藤架,风举清荷,只有橘猫一只。

曾经日影微斜,青苔褪色,院门推开时,总是那一张温煦的笑脸——

“哥!”

不在乎你是天才还是废材,不在意你热情还是冷漠,总是跟在你屁股后面的人……

赶也赶不走,推也推不开的人。

再也看不见。

“你看!这是什么?”

“你弟弟我,三城论道,三年生魁首!”

“试试吧,再试试吧。”

“哥!哥!”

“王长吉!”

“我们一起面对!”

“哥……”

最后只剩一瓶……名为“拓脉灵液”的灵药,骨碌碌,在永远停滞的枫林城的记忆里,反复地滚动。

王长吉不想说“恨”,那个字太轻。

他只想说……

镜海所倒映着的持竿者,像是忘了怎么做表情,一直静塑在那里。只是在甩开黄泉之鱼的这一刻,终于不那么平静地开口——

他说:“念祥。”

你是否知道,你是否记得。

念念不忘,平安吉祥。

你的哥哥……

找到祂了。

找到那个“神”。

轰隆隆隆!

轰隆隆隆隆!

万万里的海域,雷柱如林。

本来大齐敕书,紫微龙吟,就有天罚雷霆降下,在不断地轰击白骨神座,推印它于画中。

但这时叶恨水仰首,却见得紫微天龙所绕身的雷霆,已经稠密得如米浆一般,呈极度危险的暗紫色,煮沸般翻滚。

谁在东海煮雷霆?

天与海,难分色。

近海总督的职份,让他洞察茫茫东海。

遂看到密密麻麻的雷霆之柱,绕整个近海群岛而林立。其上符文密聚,皱如树皮,电光交织,竟而成网。

凡无人处,归属雷霆。

电光将近海的长夜耀作了白天,广阔东海仿佛变成了古老森林!

祁问早就借军督官势而真。不同于祁笑,他的福祸之门是左红而右黑,此刻轰然洞开,一边福气滚滚,一边祸气腾腾。

两气混淆,阴阳不分。竟不知今夜祸福,是吉祥还是灾凶。

他聚拢兵势,迅速以船队为基础结阵,守御海神图卷所在的这方天空。也立即唤醒决明岛的大阵,和怀岛大阵遥相呼应。

一尊掼甲提刀的武将虚像,和一尊面目混淆的巨灵,各自跃升于大岛上空,在东海变局里蓄势待发。

唯见得那高举天穹的白骨神座,如受撞木所击,被一根接一根的雷柱,轰进了海神图卷,像是钉进了一颗骨钉。

而真正需要感受这一切的鲍玄镜,已经被彻底逐出了东海范围,倒飞在临海郡的上空。

曾经肃杀的海疆边郡,现在已是临岸观海、大兴旅游的郡府。

当然天府秘境遗址、齐境第一座太虚角楼、不输临淄的三分香气楼……也都是此地旅游业蓬勃的卖点。

德盛商行在这里承包码头,船发东海如箭雨。云上商路贯通于此,商队络绎不绝……这一切让临海郡的商业也跻身诸郡前列。

临海郡守吕宗骁,这些年来苦修不辍,在神临境中也算高手。可惜官绩虽隆,国势推举,却始终见不得真。

官道只是给予助力,让破境那一步变得简单一些,而不是让跃升成为必然。

他隐隐感到东海的巨大变化,也响应近海总督府的号召,以郡府之力加持神庙,积极推动郡内的海神信仰……

而于此刻骤起身,惊得推窗外眺——

只见得天空已经被雷霆覆盖。

那一片静覆于万家灯火的黑夜,已经被一眼看不到边际的雷海所取代。

今夜的临海郡恍惚如昼。

电光在苍茫大地铺了一片雪,而紫色的雷霆似如椽大笔,在这山河大地肆意点染。

那稠密的雷浆翻滚在高空,压在吕宗骁心头,令他呼吸艰难。但凡有一滴落下,都是毁灭性的灾难。

所幸华英宫主早已开启了护国大阵,霸国位格镇压一域。隐现于百丈高处的护国光幕,给了吕宗骁一定的安全感。

他猛然圆睁其眼——

看到那无尽雷浆海洋的深处,有一条磅礴黄龙,龙隐龙现不知几万里长,正扑击一尊已经残缺的万丈神躯!

一路飞洒的神血,在长空剧变,隐现符文,生出怪影……却被无处不在的雷浆噬灭。

雷霆滚滚不曾歇,浪潮一卷又扑灭。

他使劲睁眼,却又寻不见了。

只有雷霆,无边的雷霆!

何等神通者,今夜于此大战?

吕宗骁飞在临海郡上空,声随雷霆而滚:“雷海悬空,神龙隐现,是圣君在朝,天象有感,扫荡妖氛,予天下太平!大家不必惊慌,夜闭门窗,安枕即可。异象降于临海,明日当有庆典!”

临海夜不眠。

在鲍玄镜洞察大道根本的神目中,这片雷海自然又有不同。

他看到的是先天之炁,至精至纯的上清雷霆——

一部《度人经》,天下广传的蓬莱岛传道之经,他当然也读过。从中也受益匪浅,感悟许多大道妙理。

但这个当初被锁死了修行,独居小院的“废人”,好像……读通了此经!

若非那双眼睛仍如故时,若不是前缘所系、因果纠缠,他几乎以为今天拦路的是季祚。

雷霆,天罚也。

他看到真切的道质,作为闪电之形,或为雀鸟,或为龙蛇,游走在他身边,不断轰击他的神躯。

密密麻麻的道质,已经搬得彼山空。

那独坐碧海的持竿者,身上涓滴都不剩。

没有人这样战斗!

不计损耗,不留退路,不顾未来,仿佛一生只为这一战。

在这样的雷霆里,鲍玄镜终于感受到,他强行控制一个哥哥杀死弟弟,所谓七情入灭,断缘登神……是多么沉重的“因”!

此刻他陷在巨大的“后果”里。

万丈高的残破神躯不断后退,却知“海无边”。

始终翻滚在无尽的雷霆中,神躯被雷浆洗去一层层神光。

穷尽神目,看不到雷海尽头。神意张极,寻不到此处边界。

一时被撞离了东海,急切竟找不到回头的路!

鲍玄镜当然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作为人族的前路已断,作为神只的神途也隔。仅剩一步之遥的白骨神座,已经被那张隔世的画卷所镇压,现在有天地之远。

他从企及超脱的那一步,被生生的推回去。

曾经临高望远,俯瞰人世,如今人海茫茫,天高一线。

他失去了那些力量,和那些可能,才会看得如此不真切。

冥冥之中他感到,王长吉的钓线,正钉在他命运的七寸。

就像这条【黄泉】所化的神龙,恰到好处地抵住了他的神道命门!

太了解他了……

这位“最后的白骨圣子”,必然反复研读过《白骨无生经》,比之白骨道历史上任何一位教宗,都更认真,钻研得更深。

曾经那些关于白骨的神话,他早就不在意的、随意抛落在历史迷雾里的传说……这个人也一定逐一的捡拾,攫取点滴,一点一点拼凑出白骨的神像。

他在这一刻完全相信——王长吉若是走白骨神道,也有资格走上尸山血海,坐上那张白骨神座。

真是……让人惊喜。

鲍玄镜苍白的神眸里,只有亘古不化的寒冷。

不能再拖延了……

曾经他作为幽冥神只,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根本不在意一时胜负,动辄以时间的长度来落子,所以能够先输后赢,一局无生劫,填杀庄承乾。

似那般胜负,太多太多,若非涉及他对现世意志的抗争,根本不值得浓墨重彩。

后来他降生为人,拥有更广阔的未来,却也开始要感受时间的紧迫。

人是只争朝夕的生命。

无论东华阁的胜者是谁,他若不能在那之前拿到足够的筹码,就只能被吃干抹净。

鲍玄镜一手按着黄龙之角,抵冲其势,避免被穿腹的命运。在急剧的倒飞中,右手屈四指而竖食指,分割天庭,敕曰:“人死灯灭,神死星陨。枯命白骨,无往无生。故无神妄,无真妄,无上妄——作如是观。”

他猛然掀翻黄泉之龙!

翻荡不休的雷浆,又撞得他摇摇晃晃。

他手中握住一根根白骨天柱,倒贯入海,如立神碑,势要镇住这雷海。

倏而风云动,雷潮涌,黄泉之龙再次腾跃而起,以角触之,撞在鲍玄镜的胸腹处。

万丈高的神躯,一下子就炸开。

方才还汹涌浩荡的神力,转瞬涓滴都不剩。

没有一点气息,不见一丝残意。

就像他从来没有去过东海,黄泉之龙也不曾将他撞进雷池。

像是真正的死去了。

但就算真的杀掉他,也不会有如此彻底的死法!

黄龙游雷海,一时也茫然,空怀掘根涸池之仇,竟然寻不得旧主。但其游而复返,不断地淬以雷霆,让雷浆洗遍身上的每一片鳞,不给白骨可乘之机。

更有煌煌道质,化而为雷鸟,在八方巡行,其声啾啾不止,如呼离群之雁。又利爪如犁,反复地犁过这片战场,如勤恳老农正春耕。

雷霆道质名之曰【离恨天】……佛教传说以此为最高之天,道家亦以之为天阙至名。而持竿者以此,描述一生的离恨。

此刻独坐东海的他,仍然疏离地看着此方战场。把战场定在临海郡上空,以东国的护国光幕为砧板,是他刻意的设计。

现在砧上空空,他亦两眼空空,好像什么都没有在看。只持住一杆,竖垂钓线,静待渔获。

这一路走来,不断地寻找,不断地迷失,走遍神陆,穷尽幽冥……关于白骨的线索,常常是浮光掠影,偶然闪现,遽而消失。

他早就习惯了寻找,习惯了等待。

况且白骨已在雷池中。

他很有耐心,可以坐到天荒地老。

这一生已经没有别的事情要做,没有任何变故可以分他的心。

这无尽雷海,杀伤力最恐怖的地方,其实是在那难以寻见的“边界”。

“不可越雷池一步”,是这门神通最核心的规则。

凡有逾越者,必迎来毁灭性打击。

当鲍玄镜身受雷霆,辨析雷电真意,真正找到这片雷海的边界,试图逃离……才是见生死的时刻。

而他若是永远不去触碰边界……雷池之中不断滋生的雷霆,终将毁灭一切。

时空在轰鸣中混淆,生机在雷霆后孕育,垂钓里最漫长的是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个瞬间。

眨眼之后,天地不同,雷池爆鸣。

但见那咆哮万里的黄龙之身,忽而蔓延出一条一条的血线。血络缠身,几如织网。一对龙角,顷就染红!

雷霆的轰鸣之声仿佛战鼓,喻示着又一轮新的战争。

鲍玄镜借黄泉之龙粉碎自我,借死而生,让这具神躯与黄泉相合,以此来反夺黄泉权柄。

王长吉是黄泉现在的执掌者,但他才是最了解黄泉的存在。

红色神纹在黄龙身上镌书,苍白神质竟染其鳞。

真正开启这场神道至宝的争夺战,鲍玄镜才注意到有些不同——黄泉先时为鱼、现时为龙,并非只是形显,而是真个血肉丰满,造物生灵。

竟有几分……山海造物的意蕴!

难道今天这场阻截,还有山海道主的布局?

此尊意在七恨吗?

还是也如【执地藏】一般,谋划轮回,意在幽冥呢?

一尊幽冥超脱,自坠后重返超脱的路,果然艰难困苦,颇受超脱者觊觎。

那些超脱一切的存在,因为他的过往,愿意把他看在眼中。

这是最大的不幸。

鲍玄镜一言不发,避幻想道蕴而走,慢慢以血络穿织这黄泉。

那沸腾的龙血之上,不知何时覆上了一层白霜。

在某个瞬间天风一过,即便掀起寒潮。

白骨寒潮在龙躯内部奔涌,冻结了一切途径的存在,以不容反应的速度,顷便抵达黄泉神龙的核心位置——

不动则已,一动便奠定胜局!

神龙有灵,核心谓之“龙珠”。幻想道蕴也好,黄泉显化也罢,炼化龙珠,黄泉自归。

“……这是?”

在降临神龙丹田的瞬间,鲍玄镜的白骨神瞳遽然收缩!

他的确看到了黄泉龙珠,但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那一颗光耀如烈日的龙珠,在他降临的瞬间竟然自裂——从中爆发出来的,是浩荡如大江大河的生机洪潮!

这等精纯而又磅礴的生机洪潮,便是丢一个死人进去,也即刻便活。

内府以下,死即复生。神临之躯,浸泡其中,可以生机不绝。即便绝巅强者,也能用之为药,以生残肢!

如此磅礴的生机,对谁都是大补,那血网缠身、痛苦不堪的黄泉神龙,此刻都精神焕发,剧烈挣扎,龙血将寒霜反吞。

唯独对于以死亡为核心路径的白骨神道……这份生机是世间最烈的毒药。

鲍玄镜放手侵夺黄泉,便等于自己吞下这剧毒,如同雪人抱火在腹中。

滋滋滋滋……

白骨寒潮如蒸汽而沸。

黄泉神龙时而鳞开,时而又鳞生。

“不老泉?”

鲍玄镜终究见多识广,已经认出这骤然爆发的生机洪潮的核心。

东海之上,王长吉只淡声:“愿君多寿,长受今日。”

当年姜望从妖界带回此宝,养回原址,齐国便精心温养。

这么多年下来,耗费巨大资源养回的不老泉水,也只有一拳。

齐天子让王长吉去朔方伯府等着的时候,便将这拳头大的一团不老泉水,尽数送予,好帮他建立专门针对白骨的优势。

王长吉则将这些不老泉水,尽数灌注在黄泉神龙的龙珠中——本来是用了许多生机旺盛的天材地宝,专门调制的腐蚀白骨神道的“毒药”,但终究没有不老泉“毒性”大。

鲍玄镜的声音,在龙躯内部嘶哑:“今日始知,龙息香檀,是什么滋味!”

曾经最益于佛门修士的檀香,后来是专门针对佛门修士的剧毒。

改变这一切的,正是仇恨的力量。

海上钓客不言语,持竿的手始终没有动摇,唯见黄泉神龙身上的血线,渐次翻为浊黄。

护国光幕岿然不动,雷海在高空翻滚。黄泉神龙在雷池之中反复穿梭,身上霜气蒸腾如白烟,亦都在升空的过程里被雷电击碎。

这是一场举世瞩目的战斗!

不知多少明里暗里的视线,投注于此。

而在无尽雷海的正中心,真正的枢纽之地,有一只苍白的手,悄然推开白骨门。

放出大部分力量,伪作争夺黄泉的鲍玄镜,真身暗度,波澜不惊地来到了这里。

连番消耗之后,他的虚弱已是肉眼可见。

好好一个英武的年轻伯爷,此刻单薄得像一张白纸,似乎随时被风吹去。

但他只是挪动他的身体,慢慢地往前走。

这一生走过许多的冤枉路,错路,甚至很多次徘徊、倒退,但他始终看到自己的前方,始终往他想要到达的方向走。

未来不值得相信,但他一定可以亲手创造。

忽略了王长吉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希望自己还有机会可以纠正它。

在已经认识到王长吉是何等了解自己、了解白骨神道后,他全然不作争回黄泉的指望,他明白黄泉之中必有对方的后手,他是主动踩进那陷阱。

为的就是现在。

东海登神已成泡影,白骨神座已入敌瓮。

在现世经营的一切都可以放弃了!

他现在必须逃离雷池,飞出现世,至于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先要确定自己还有下一步。

坠入雷池的第一时间,他就明白雷霆最残酷的力量在于边界。

恰恰是雷浆沸腾的核心之地,或者还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白骨门开无声息,鲍玄镜几与天心一体,把自己的步点融进雷声里,不断磨灭自己被察觉的可能……终于来得及审视这中央雷境。

这里的雷电,跟季祚还是有所不同。

没有季祚那么恐怖的积累,雷霆的威能也没有推举到那种层次。

但……

鲍玄镜看着前方这核心空境中,不断环转的五座雷池。

一时沉默。

这些雷池竟分五色,分别为白、青、黑、赤、黄。

王长吉竟然在内府阶段修筑了五座雷池,且以雷霆分出了先天五行,如此生生不息,遂有这不断生长的无尽雷海!

生死幻变。

无尽雷海的中心也并非生路,它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结束。

鲍玄镜终于明白——他的白骨圣子,在这里等他。

【执地藏】推天意如刀,都尚有一线生机在。

这王长吉竟然算穷他的所有。

究竟是怎样的专注,怎样的洞察,怎样的知心人?

鲍玄镜感到自己的一生,过往的每一页,都被人细致地捡起来了。

很多遗忘的瞬间,都留待今日,叫他回想。

他摇头失笑,终究还是迈步往前。

他这种历万劫在幽冥成就无上,又放弃一切在现世追求永恒的存在。面对【执地藏】他也放手一搏,面对七恨他也反刺一刀……就算是死,他也要睁着眼睛看清楚,看自己是怎样死去。

一步踏出,眼前风景又不同。

鲍玄镜推开了一扇木门,来到一座陈旧的小院。

左前方有一架葡萄藤,这时候葡萄生得很好,沉甸甸地挂在那里,如珠串一般。

藤架下有一张竹编的躺椅,异常的光滑。躺椅上有一个绵软的布垫子,布垫上躺着一只四仰八叉的胖橘猫,正呼噜呼噜地睡大觉。

右前方的大水缸里养了荷花,一尾黄鱼在红花碧叶中,露了一小段黄鳞细密的腰身。

正前方的大门前,一方矮桌放置在屋檐下……倘若逢着下雨,便恰好作帘。

桌上有一碗白米饭,一碟油淋青菜,一碟黄豆炖猪蹄。

坐在门槛上的男人,正在慢慢地吃饭。

鲍玄镜看着他。

他也正好抬起眼睛。

他的眼睛里并没有瞳孔,或者说那静静旋转的雷池中心,就是瞳孔。

而眼仁的部分,完全被缓缓流动的雷浆所取代。

“呼……”

鲍玄镜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七恨出尔反尔,点破我的身份。”

他多少是有些不甘心的:“如果不是姜述在东华阁——”

王长吉打断了他:“在你被送回临淄之前,我就已经抓到你了。武安城外荒山,文永登神的那一步……是你的手笔吧?”

鲍玄镜一时定在那里。

轰鸣了大半夜的雷霆,似乎这一刻才真正将他击中。

他终于明白姜述为何那样决绝地将他舍弃。

他是白骨降世身,这件事根本不止是猜疑,而是已经有了确定性证据!

已经完全没有辩解的可能,没有咬死不承认的余地了。

他当然相信自己当时做得天衣无缝,可王长吉既然已经点破这件事,从中反溯过程,查清真相并不为难。

所以……是我已经露了根脚,七恨那边才选择放弃吗?

那个魔头从来都是物尽其用,在可笑的白骨自己露出破绽,已经必死的情况下,榨干最后一点价值,实在是太合理的事情。

在这个过程里,祂甚至不需要问对方的意愿!随手一推,结局便定。

在我真正把自己当成一个人,全心全意为人族而战的时候,当我为人族周虑,决定冒险揭露妖族图谋,为人族赢得应对战争的时间……反倒成为我的败亡之因吗?

鲍玄镜感到巨大的荒谬!

他曾经无数次俯瞰人间,闲时也翻阅一段段人生,常常觉得那些人类的挣扎与痛苦,都十分的可笑……

原来做人本就是这么可笑的事情吗?

“是我的手笔。”鲍玄镜终究是鲍玄镜,绝境不能真正让他绝望,他有一个真正强者的平静。

他看着院中的这个人,慢慢地说:“我拯救了人族,倒是想知道,人族何以报我。”

他开始说自己的伯父,说自己的爷爷,讲述鲍氏列祖列宗对齐国的贡献。

又说到他曾为幽冥神只,是怎样默默地守护世界。在危机四伏的幽冥世界里,他是怎么一步步登顶……

他还在讲他作为人的规划,他要怎么帮助人族崛起,怎么让人族永昌不衰,怎么人人如龙,盛况永恒。

王长吉只是吃饭,吃完了所有的菜,吃干净每一粒米饭。

最后他看着院中的鲍玄镜:“或许谁都不能磨灭你的功绩,或许你的确可以对人族有更大的贡献,或许把故事听到这里的人……都已经原谅你。”

“但我不原谅。”

他平静地说完这句,侧过头去:“我联系不上你的主人……他怎么说?”

葡萄藤架上,不知何时栖了一只无尾燕。祂有血色的眼睛,尖利的爪子,和光亮的羽毛。

雷池的出口落点在幽冥世界明辰宫,冥府阎罗大君卞城王在那里等了好久。

鲍玄镜若是真个逃出了雷池,祂就是将其扑回雷池的后手。

而若祂结合阎罗宝殿的力量,都不足以挡住鲍玄镜的去路,联系灵咤圣府,也就是一个念头的事情。实在不行,自家酒楼里还有一个暮当家。

但鲍玄镜被齐天子鞭笞得太狠了,在这里就止步。

燕枭磨了磨尖牙,遗憾自己并未出力。将来论功行赏,少了一项重大表现。

血色的燕瞳死死盯住鲍玄镜,好似祂也与之有刻骨的恨:“我也联系不上我的主人——但无论怎么想,他也说不出‘原谅’这两个字。”

在上头的命令下,祂本就多次配合王长吉,搜寻幽冥世界,追逐白骨线索。祂非常明白“上头”对这件事情的执着,所以祂也恨得刻骨铭心。

“也许姜望不这么想。”鲍玄镜赶紧说:“我出生的时候他就抱过我——”

王长吉放下筷子,敲在空碗上:“不留你吃饭了。”

噼啪!

噼啪!

噼噼啪啪!

鲍玄镜体内发出爆竹似的响。

他的身体像瓷器一样裂开,其中电光暴耀。

血肉就这么一块一块地剥落下来,化为泥块。晶莹如玉的白骨,也炸成了黑色,仍然冒着青烟。

爆竹声响了很久很久。

在燕枭都快要睡着的时候,祂看到那些骨头,终于都被雷霆熬成了骨灰。

然后有一只木铲探来,将这些骨灰都铲起,倒进了养着荷花的水缸里。

院中下起了雨,挂在屋檐,果然成了帘。

“死得很彻底了。”燕枭心有戚戚地说。

祂现今是幽冥世界的阎罗大君,证得阳神果位,但仍然没能企及白骨曾经的境界。

这样一位站在诸天高处的强大存在,就这么灰飞烟灭。

世界还很危险,祂必须要抱紧主人的大腿,不可以放松。

王长吉却没有那么多感慨,收了碗筷径回里屋。

院落随他消失,雷海随他退潮,最后在一望无际的碧海上,沉默的钓客收起长竿,独自往远处走。

“您去哪里?”无尾的燕子落在潮头,下意识问。

王长吉没有回头,只说了声:“回家。”

再也回不去的家。

……

……

青石宫大门紧闭。

蛛网稀疏,青苔潮冷。

每年母亲祭日,姜无忧过来的时候,都有回家的感觉。

为人儿女,他们祭奠的方式并非香烛,而是隔着一扇宫门说话。

他们也不聊母亲,只是随着心情,想到什么说什么。

她希望母亲若是在天有灵,能知晓她和大兄都还活着,时常相聚,永远相亲。

都知天家无家。

但母亲还在的时候,她常常有“家”的感受。

她能感觉到诗书里的“灯火可亲”,体会寻常百姓家的温暖。

母亲是一个温暖的人。

吃斋念佛,心地善良。一生未有主观地害过谁。

总会亲手做些糕点,抱她在桂花树下慢慢地吃。

最常做的是桂花糕。

最常用的是“香雪桂”。

这种桂树就是因为母亲的喜爱而声名大起,得以同浮山老桂并称。

但其实母亲只是随意取的花,刚好那一株在近前。

母亲不爱奢靡,待人宽和,宫里人人念她的好。

唯独念佛一直戒不掉。

封了皇庙,便自立香庵。

推了庵堂,又藏佛像。

烧了佛像,便默佛经。

她像一片落叶,被风吹走,随波逐流。但却以自己的方式,与父皇抗争。

她觉得她念佛……能念回她的无量。

最后父皇把她放置冷宫,不再见她,也不再理会她是不是念佛。

她却很快地枯萎了。

姜无忧的记忆中,没有太多关于父皇母后的对错,她只记得那个温暖的怀抱。以后很多年都不再有。

大兄也是一个很温暖的人。

或许吧!

青石宫这里常常可以让她想起母亲。

她可以迷惘困惑,不明白蝉鸣为什么只在夏天。最伤心的事情是饵糖坏了门牙,一说话就漏风。

而在青石宫外,她必须穿戴盔甲。

在华英宫里,她要做一个懂得政治的大人。

今夜有易鼎之变,她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先于长乐宫和养心宫捕捉到事态,不是因为自己强过他们多少,而是因为要改变这个国家的人……是她的大兄。

她一直清楚宫门之后无声的邀请,她一直明白,大兄在等她。

可她更知道——父皇也明白。

父皇明白这一切,仍然允许她去见大兄。

她在五岁的时候与兄长告别,又过了一年永远看不到母亲。

父皇从来不说当年的事,只默许她相见,默许她祭拜,默许她争龙……默许她做一切她想要做的事情。

这是一个过于高大的人,温柔也藏在背影中。

从三分香气楼走出来,姜无忧便一路往青石宫走。路上神鬼避道,风雨绕行。

最后她倒提方天鬼神戟,在宫门之前横立。

她已经十四年没有来,再来时已经换了人间。

墙还是那堵墙,无非苔藓更甚。门还是那个门,锈迹无非又加深。

但她已不是牙牙学语的孩童,不是那个总缠着大兄问“为什么”的小无忧。

世上很多事,没有为什么。

是走到这里了。

她一脚踏着道,一脚踏着武,也终于走到了这里。

她走上前,戴着甲手的有力的手,握住笨重的铜环,用力叩响。铛!铛!铛!唤醒了这座冷宫——从前她从来没有这样做,很小的时候她就明白这是一种禁忌。

这最后一步,她走了很多年。

“大兄,你知晓世间一切事。”

“当然也知晓我道武已成。”

姜无忧看着那紧闭的大门:“你当然也明白,我会怎么选择。”

“无忧。”姜无量的声音在宫门后响起,似乎他一直坐在门后等她。

这声音仍然是温暖和煦的,似是关不住的夏天:“我一直跟你说,做你觉得对的事情。”

“那么就是现在了。”姜无忧抿了抿唇:“我努力了很久,可以跟你讲我的‘正确’。”

“我想听听你的正确——”宫里的人说:“你真的觉得,齐国不需要改变,我不能带着齐国走向更好的未来吗?”

宫外的人道:“你可以再等二十一年。”

姜无量的声音道:“你们是等着他做决定的人。要超越他的人,只能自己做决定。”

“大兄。今夜站在青石宫门外,是我自己的决定。让你再等二十一年,也是我自己的决定。你在意诸天万界,宏大故事。”

姜无忧提戟静立,如一尊高岸的塑像:“我在意我……五岁时的难过,六岁时的心情。”

她的语气认真:“不是只有你的故事,才是故事。你不能说这小小的决定,不算决定。”

“无忧,你说得对,大兄也已经看到你的决心。”宫里的声音道:“但我等不了那么久了。神霄战争一旦结束,现世很快就要出结果——那时候易鼎更不容易,仓促掌权也很难赢得确定的胜利。天下之争,一丁点不确定,就意味着更多的牺牲。”

一扇宫门隔绝了一母同胞的兄妹,宫里的声音有回响,宫外的声音却旷远。

宫外的姜无忧说:“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是对的。”宫里的姜无量道:“为了保护你,我们从来不让你读佛经。”

“道理在其中?”姜无忧问。

“道理就是道理,有时候它以佛经的形式体现。”姜无量的声音道:“若是我出生的时候手里握着一卷道经,也许我今天也要称‘道尊’。”

“没有也许。”姜无忧说。

“你说得对。”姜无量的声音道:“佛就是佛。”

他今夜一再地认可姜无忧,或许因为姜无忧真正提戟拦在青石宫前。她做到了他曾经告诉她的——要开此世之新天。

但还是……太晚了。

这一天太晚来到。

“佛拯救不了这个世界。”姜无忧放下那铜环,看着沉重的宫门:“祂甚至没能拯救我的母亲。”

宫里的声音说:“我的母亲在无望的等待中离去了……我立志让天下所有的母亲,不要再枯等。”

“世尊立志众生平等,祂亦失败了,死于苦海中。”姜无忧又问:“佛且不能自救,谈何救度世人?”

“所以我必须要超越世尊。”姜无量的声音逐渐明确了,不再是那副和缓的样子,他无比的坚定:“六合天子是必经之路。”

“那么——”姜无忧扬起头来,高挑的马尾如刀,仿佛也斩破这个夜晚仅有的温情:“开门。”

宫门终究没有立刻轰开。

她所等待的厮杀,没有发生。

姜无量的声音在门后,似有叹息:“无忧,你问问自己的心。你觉得我和父皇……谁对谁错?”

“我不知道你们谁对谁错。”

姜无忧摇了摇头:“天家不讲对错,只说得失。”

她握紧了方天鬼神戟:“百姓家也不讲对错,只看谁更心软。”

冷宫中一时沉默。

姜无量的声音说:“无忧你真的长大了,你懂百姓!”

父皇和大兄,究竟谁会心软呢?

姜无忧心里知道答案。

他们谁都不会。

他们本质上是一路人,都是天生的帝王。

所以今天,她也不会让路。

宫里的人说:“如果我今天一定要出去——”

宫外的人道:“踩过我的尸体,我今天是这道门槛。”

姜无量深深叹息:“大兄想问为什么。”

姜无忧挑起眉剑,将方天鬼神戟横在身前:“君父有我,当无忧矣!”

临淄高天,道武天尊。

道武之后,明月高升。

这轮青石宫所化的明月,映在姜无量的眼睛里。

大齐天子看着长子的眼睛。

他引以为傲的女儿,华英宫主姜无忧,正在其中。陷在青石宫永恒的幻境里,以为自己正在改变什么。

他当然可以轻易地将她唤醒。

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

在这个骨肉相残的夜晚,梦境是最温柔的地方。

但是他笑了。

这是这个寒冷夜晚,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笑容。发自内心的笑。

“是朕赢了。”他对姜无量说。

作为一个父亲,赢得了女儿的爱。

? ?周五见~

?

……

?

感谢书友“一只小烟燎”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67盟!

?

之前漏了感谢,现在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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