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白雪纷飞，落满了枝头。
时值年关，本该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不休，然而，因着皇后薨逝，举国同殇。
这一年，无人再敢穿彩衣，这一年，无人再敢嬉笑玩闹。
封月奉旨入宫，为皇上及各宫娘娘献上教坊司新排的舞曲，可是，认真的唯有台上的舞娘，其余人等，皆是心不在焉。
封月于台下轻叹，再度忆起了往事。
犹记那日，皇后程玠于未央宫中自裁，此事一出，举国哗然，最先乱的，就是京城了。
五皇子卫严从前与皇后关系最为要好，听闻此事，闭门悲恸哀嚎了三日，那三日，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
只不过是，三日后，当他手执长剑，出现在永寿王府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有人发现他哭哑了嗓子，他披头散发，与永寿王撕打起来。
那模样，犹如失去眷侣的仙鹤…对于程玠的死，他无力去挽回，他能做的，仅剩下不断的哀鸣，或许呢…或许他能再把程玠唤回来呢…
而后，卫严被囚困于府内，终生不得外出，永寿王卫安则被皇上驱逐到边境荒漠，永世不得回京。
封月送卫安离京的那日，雨雪交加，于京郊三角亭内，封月问他“悔么？”
当初杀害最爱他的人时，当初毫不犹豫就抛弃了陈秋远时，他可悔？他利用程玠时，他喂程玠喝下毒药时，他可悔？他欺骗卫严，相互勾结，于帝后成亲之日起兵时，他可悔？
谁知…卫安听此一问，忽的大笑起来，他笑道“悔什么？”
“后悔重来就没有用，难道我说一声悔，秋远与皇后就能活过来了？我…从来就不悔…”
他说的那样随意，仿佛二人的性命，于他而言，不过一场烟雨，当下或许对他造成了困扰，可雨过天晴，他从不在意。
封月差点就要信了，可是在卫安连伞都没拿，直直撞进茫茫雨雪中时，他明白了，卫安确实不悔，可当羞愧时时叩响他的心门，他早已良心难安…
他自以为，他最想要的是皇位，唯有如此，他方能一刻不歇的谋划思虑着，唯有如此，他才能不去想秋远的事…
可有些事，不是他不想，就不存在了的…
封月独自执伞回小院时，路过了五皇子的府邸，想到传言说五皇子疯了，他便心生好奇，真有人…能为了另一个人，而疯么…
心下一动，他的脚步不禁向五皇子的府邸走去。
五皇子本就不受宠，府内丫鬟仆从稀少，自打他被囚后，索性是连个仆从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府内缺少打理，便荒废起来，杂草丛生，封月寻了好久，才于正堂里看到了五皇子。
卫严明明是个皇子啊，却是衣衫褴褛，发丝枯槁，下颔上，依稀可见灰灰的胡茬子。
他听到声响，愣愣的抬起头，见到封月便红了眼眶，他跪行到封月脚边，如同个孩子般，哭诉道“他走了…他怎么走了…”
“他不是说要做我的父后么？我喊就是了！可他怎么走了…他走了，那一声父后我叫给谁听…”
“怪我…怪我听信了卫安那个贼人的话！我…怪我不争气啊…我明明只是想拥有他啊，哪知…竟是害了他…”
卫严说着，双手轻颤起来，他突然抱头尖叫道“我才是罪魁祸首！是我！是我害了他！”
“明明那日我都看到他呕血了，可我做了怎么？我竟对他不闻不问！若我多问一句…”
“我只要多问一句…就好了啊…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啊…”
封月见他如此行径，只好劝慰道“五皇子莫要自责，皇后…想来曾经最是欢喜你了，他以为我不知呢，他，一直都把你放在心上啊…”
“若他还活着，见到你这样，他该有多自责…”
卫严痴痴笑了几声，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素巾，素巾干净整洁，与他褴褛的衣衫形成反差。
他打开素巾，露出里面包裹着的碎玉，他兀自说道“父后…玠儿…我们的信物，碎了…可我定会想法子修复它的！”
“待我修复好它，你收下它，好不好…”
卫严哽咽的说道“这一次，你不要再把它还给我了…”
封月见状，轻叹一声，便回了小院，此后，风雪愈发的大了，而他，再没出过小院。
思及此，他收回了思绪，分明是年关，台上歌舞不休，可皇上却似百无聊赖般，不住的喝着酒水。
“下去吧，你们舞得…不得朕心…”
卫辞雪说的突然，吓得舞娘们纷纷跪倒在地，封月忙挥手让她们下台，随后，他向卫辞雪作揖请罪道“皇上…”
不等他说更多，卫辞雪就将杯盏重重的放到了桌案上，他厉声说道“你！都是你的错！”
“你既然曾经身为皇后的师父，为何就不好好教导他一番…若是他听话，若是他像他叔父那样乖巧…他便不会走…”
他说着冷哼一声，沉声说道“朕许下的春花秋月，他为何不肯应下…朕，不是天子么…”
“为何也会有人力所不及的时候…花会败，月有缺…难道就没人告诉过他么，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皇上…”封月蹙着眉，担忧的唤了他一声。
谁知卫辞雪对他一挥手，沙哑的说道“你下去吧…他是在惩罚我啊，你说说，他什么就这么容易吃味呢…”
“明然是明然，他是他…朕对明然念念不忘，却也许了他皇后之位啊…细水长流，指不定，哪一日，朕爱上他了啊…”
“兴许…是朕不配爱吧…皇家…当真是无情…”
封月听着卫辞雪的叹息，悄然垂了眼眸，对不起他的人有许多，可最对不起他的，是他封月…
当日，芷羽将青竹箫递给他时，还带了一首小诗，程玠他，是在怨他吧。
‘远秋有月常顾，三郎无处可依…’
他身为他的师父，却连依靠都无法给他，甚至是…为了逃避…时常让玠儿忘了他…
“叽喳叽喳…”
这鸟啼声…封月走在长阶上的步子一顿，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副画面…
“叽喳叽喳…”
炽烈鸟…他，他的头…好晕…呃…
“既然是命中注定，那么纵然时间短暂，我都不会忘了你，你会永远存在于我的心里，而我心…永恒…”
是谁说的这话，他好熟悉…仿佛…
药…毒药…曾经亦有人喂玠儿吃下过毒药的，是谁呢…
跳 楼…他为谁而跳的楼…
是…
脑海里似乎有什么尘封的记忆在冲击着，一下下的，令封月额头渗出了大片汗水，而他的心…随着记忆的逐渐清晰，他的心作痛起来…
原来如此…哈…他竟是虚假的存在么，在幻境里，一次次的…伤害玠儿的是他，爱上玠儿的…亦是他…
玠儿…十，十世…十世幻境，他虽是虚假的…可他的爱…是真的啊…
他的情谊，做不了假…
封月循着鸟啼声，向深 宫摸去，他的脚步慌乱，他的步伐匆匆，终于…
在明春宫内的一桌案上，他找到了那金丝雀…
金丝雀见到他，歪了歪头，随即又向殿门外望去，叽叽喳喳之声，不绝于耳。
自由…你是想要自由的吧…
封月打开了鸟笼，将金丝雀放飞，那金丝雀回看了他一眼，便毫不犹豫的向高空飞去。
封月呢喃道“玠儿…你还要听我唱曲儿么…我，我这就来找你…”
……
恍然间已诀别，正褪色的长夜，破晓之前，洗去所有罪孽。
有人喊你的名字，直到声嘶力竭，若魂魄能知觉，黄泉下不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