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房间，黑漆漆一片，一种失落涌上心头。
安歌没有点灯，径直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
白日里熙熙攘攘的街道，此时在暗夜中冷冷清清，除了酒馆，茶社和高门大户有点点亮光，四周都是昏黑静谧的。
星辰伴月，她忽然想起来霍大哥背诵的那首诗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她已经没有故乡了……
在殉情前，她将自己新买的房子留给了最好的朋友，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二圆，希望从小丧父，母亲改嫁的她能有一个栖身之地。
剩余款项匿名捐给了警队，用以改善休息室和警犬基地，一部分基金会在打理，分情况补贴给烈士遗孤。
雪白纤细的手指抬起，拢了拢夜风吹乱的碎发。
没想到爱财如命的自己真的做到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咚咚！”
两声清脆的敲门声令神游在外的安歌吓了一跳，细听发现敲的是隔壁门，她蹑手蹑脚移到门边，竖起耳朵偷听。
“公子！打扰了！这是答应送您的茶水！”
是客栈掌柜低沉的声音。
“吱～”
房门被打开，很快又关上。
安歌掏了掏耳朵，发现已经听不到人语声音，沮丧站直。
“砰砰！”
又两声敲门声！
吓得她差点尖叫出声。
镇定下来开门，发现是店小二，正低眉顺眼讨好的笑着。
“姑娘还没休息吧？公子吩咐的沐浴事项已经准备好了，现在给您添置可否？”
安歌探头，往旁边看了看，那房门紧闭，对着小二客气道：“有劳了！”
小二瞥见黑漆漆的屋子，好心询问：“姑娘，油灯在桌上，需要我为您点上吗？”
“不必，我自己来！”
安歌转身燃起油灯，室内木香气浓郁。
有一张镂空雕花大床，浅粉色的帐幔上绣春水海棠花，一床锦被看起来柔软舒适，旁边三面屏风上山水画风光无限，屏风后面是净水毛巾架、干净的浴桶和马桶。
说实话，厕所这个问题，安歌先开始还无法适应，在翠花嫂家，都是跑到无人的野地解决，至于夜壶也是自男子清醒后就无用武之地了，她十分好奇，研究起眼前的马桶。
外型像把椅子，上边的盖子可以揭开，下边是可以抽拉出的木挡板，里边的木桶可以取出，用以清洗，看起来蛮干净的。
旁边小几上放着散发木香的厕筹和手纸，还有一小盒类似香薰的东西。
安歌拿起来闻了闻，像是松香。
小二提着两桶热水进来就瞥见这一幕，赶紧低下头。
哪有大家闺秀如此行径的，这位姑娘和公子可谓云泥之别！
饭桌上无仪态端庄之礼，活像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妇。
但是另一方面，也看出姑娘随和有礼，不像那些颐高气指，高高在上的权贵之人，倒有几分天生的憨厚可爱。
所以小二没有露出鄙夷，笑着对姑娘说：“杨柳枝、盐渍在小几的抽屉里，外边桌上还有薄荷味的糖，姑娘放心，都是当日新用。”
安歌点点头不好意思的笑笑。
她也知道自己这副样子不甚文雅，但这里相当于你走进一个知识盲区，里边都是不熟悉的生活用品，试问谁不好奇呢？
她举着香薰问道：“这个是干什么的？”
小二尴尬道：“姑娘别逗我，那是贵人如厕水洗后可以用的香薰。”
安歌一下将香薰扔回小几上，想起刚刚凑近闻的样子就觉得自己好笑，随即乐出了声。
自己真笨，不知道要闹多少笑话，以后还是多听多看多学吧！
倒出热水，小二透过蒸腾的雾气看傻了眼。
这个姑娘真耐看，圆乎乎的小脸十分水灵，一笑起来像花间的精灵，一想到公子，赶紧移开了眼，不敢逾矩。
添好满满一大桶热水，小二脸上已经出了细汗，安歌从包裹里掏出几文钱做了赏！
小二鞠躬道谢，“那姑娘您有事再喊我！必随叫随到！”
安歌又是甜甜一笑，点了点头。
回身插好门窗，在门口抵了一张凳子，在窗台放上一个茶盏，这才放下心来脱衣沐浴！
燕金山的夜空寒星点点，白日巍峨壮观的山脉在夜的笼罩下，显出一团团连绵不断的峰影。
霍尔查一口气走到这里，肚中饥饿，想起傍晚时分安歌准备的肉饼，解下包裹放在大石之上，忽然，一个熟悉的钱袋映入眼帘，就着月色霍尔查打开愣住了。
九两黄金！金闪闪的！
一时没反应过来的霍尔查猛拍大腿！
“坏了！这笨妹子装错了！”
急着就要裹好包裹往回赶，正巧一张纸掉落下来。
展开竟是一幅画。
画中霍尔查一家站在左边，南宫玥和安歌躬身行礼，立在右边，身后是美如画的荡北湖，意境优美，人物栩栩如生，神态传神，安歌双手合十，南宫玥双手捧着这些金子，旁边一行字他也不认得，总之他看明白了，这是妹夫刻意留下的金子！
为了让他这个不识字的大老粗明白心意，还刻意画了一幅好画。
霍尔查望着远方，暖意、担忧、欣慰、疑问通通涌上心头。
思忖良久，既然是妹夫刻意而为，就算他现在还回去，也未必会收下。
倒不如给妹子先存着，待她真的回来另觅良人正好当嫁妆！
反正霍尔查看那小子不是很喜欢安歌，就算日后真成了家，也得留点体己钱。
至于怎么和家主交代，他倒不担心，那小子眼珠子里有八百个心眼！精着呢！
叹口气，吃完肉饼，他加快了归家的步伐！
晚上翠花嫂看着画上的字留下两行热泪：
一粥一饭异乡恩，
一朝一夕铭于心。
古来万事滚滚流，
他日再报千金筹。
入夜，南宫玥躺在浴桶里，好多日的疲惫得到了片刻的缓解，合上双眼。
屋内没有燃灯。
走廊里的灯笼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微薄光晕，外间跪坐着三人，模糊不清。
为首年龄大些的男子沉稳道：“上述探报是老奴这三月紧急收集的，零散又各不相干，还需三公子您抽丝剥茧找到要症！另外，此女不可留于身侧！来路不明，目的不纯，当年那鲁洞之可是医国妙手，仙家圣人般的人物，有秘闻相传，他五年前在北凉龙城出现过，可能早已投敌，怎就这般巧，还望您三思！”
旁边的年轻一点的男子扭着脖子，白了刚刚说话的人一眼。
转头望着屏风后，强忍鼻头涌出的酸意，毕恭毕敬道：“我家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必能逢凶化吉遇贵人，下午我已去村里探查，未见可疑之处，鲁老先生住处除了日常生活用品，都是炼丹制药之物，无其他暗格书信，离去路线并非向北，而是向西南方向，现在具体的去向还不清楚。”
顿了顿，见里边的人没有动静。
他继续道：“霍尔查一家附近留有暗探，稍有动静会立马回报，西街成衣铺的人员过于混杂，往来客商云集，但您离开后，有一队人马很可疑，小厮取了衣物上了车，径直离开了西平镇，天色将暗，他们赶不到下一个城镇，却又急着出发赶路，是否需要继续留意？”
里边的人依旧闭目凝神，轻哼一声：“嗯。”
年轻男子双手抱拳行礼。
“是，还有一事，阿武探报，大胡子的马贩租住在城郊破庄，鲜有人迹出没，没法靠近，待天黑后一探究竟，明日再来禀报。”
南宫玥湿发凌乱，飘于肩头，若隐若现的胸肌白皙冷硬，触目惊心的箭伤仍结着一层薄薄的血痂，修长的双腿“哗”的从水中站起，霎时水珠随着双足在木地板上飞溅起来。
他裹上备好的新袍，缓缓走了出来。
三人齐齐低下头去，只盯向眼前黑乎乎的地板。
“干的不错，几月不见，你很有长进！”
南宫玥坐在桌前，自顾自的倒了一杯炭炉上的热茶。
年轻男子却再也忍不住，一瞬间流下了眼泪。
“属下无能，姗姗来迟，让公子受罪了！”
旁边年长的男子也跟着悲从中来，痛心疾首，低声悲呼：“三公子，此仇难报啊！群狼环伺，豺犬当道，但您放心，作为虎贲后代，我等誓死追随！黑袍染血终不悔！只求公子保重身体！回京后一路披荆斩棘，为老将军和众兄弟正名！为留下的人开出一条活路！”
随即重重的磕在地上，长跪不起。
年轻男子没有跟着行大礼，看着年长男子的举动不免有些感慨。
这是把我家公子往火坑里面送啊！
虽说有着国仇家恨，但公子受南宫家恩遇少之又少， 漠北一战，明月会出人出钱出力，已经是至仁至义了，这些旧部势力现在要公子回京，为虎贲军重振威名，打回北凉，简直难如登天。
不知公子九死一生后会作何决定。
最右边小个子的男子一直没有发出声音，静的像只猫。
南宫玥起身，扶起年长男子，并未答话。
用力捏了捏他肩膀，又安抚得拍了拍，摆摆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年长男子收起悲怆，面如常色，躬身退下。
南宫玥回到桌前，手指轻敲桌面，“以后西北的探报就交由卫东吧，他在这里我放心。”
年轻男子称是。
“大皇子和家眷确定无一人遗漏？”
年轻男子点头，但随即又摇头：“尸体总数是对的，人员核验也没问题，但是在抄斩府邸之前，小殿下寝宫火势蔓延迅速，两具骸骨只剩灰烬，难辨哪具是小殿下遗骨。”
“这样啊！”
南宫玥抿茶，风淡云轻又问：“那陆家有何动作？”
年轻男子想了想说道：“圣上没有牵怒他人，只是罢免了王妃父亲陆东严两江总督之位，贬为黔州知县，上任途中听说遭歹人劫掠，并无人员伤亡。但太傅陆明赫仍为御前议政大臣，门生故吏要陈情上奏，都被陆明赫挡了回去，现在他老人家称病已两月有余，躲了起来。其余陆系支脉再无动作，对了，听说，在外游历的陆家大房嫡长孙，陆允之即将回京参加来年殿试。”
“陆允之～”
南宫玥意味深长的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叹了口气，“下去吧。”
年轻男子抬眼瞧小个子男子，颇感意外。
小个子挑挑眉，得意洋洋的笑着，虽然黑暗里对方未必看得到，但他就是喜欢这种主子极其重视的成就感！
年轻男子退出后，却不见公子提问。
小个子收回嬉皮笑脸，悄悄抬起头，想看看主子到底为什么还不问！
却见他摸着杯沿，仿佛沉浸在其他事情上，压根忽略了自己的存在。
半晌后，上边冷冷的声音传来，“她～”
小个子立马精神抖擞，准备接话。
他可是有名的好记性，能惟妙惟肖复述出当时人物说话的表情神态，一字不漏超额完成任务！
但是南宫玥并没有继续，害得小个子差点咬了舌头，抿了抿嘴，乖乖跪坐回去。
南宫玥起身走向卧榻，右脚已经不需要拐杖，刚刚在水中渐渐转动筋骨刺痛感仍然十分强烈。
他的背影让小个子心里酸酸的。
南宫玥坐于卧榻，缓缓开口：“小豆子，你父亲为了护我，已经死了，现在由你掌管月影堂右堂主之位如何？”
小豆子眼睛通红，“是！我一定会成为公子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南宫玥揉揉眉心，嘱咐道：“丐帮中的污衣派都是江湖人士，你一个小辈资历尚浅，先由两个长老代管觅隐，等你什么时候可以坐到那个位置，再正式接位吧。”
小豆子当然明白自己此时的斤两，“两位叔伯行事严谨，滴水不漏，我尚且年幼，理应多多历练，您放心，我不会意气用事，堂中事务必定多请教长辈。”
南宫玥点点头，用布巾轻拭秀发，冷淡道：“以后不要随便露面，伪装这类低等任务，交给身边人去做！”
小豆子一愣。
三个月前，漠北一战最后时刻，公子没有办法，为救哥哥们，带着明月会五千精英，偷偷潜入北凉，随着虎贲军全军覆没，明月会五千人，也无一人生还！
公子就此失踪，明月会大乱，不仅群龙无首，六堂堂主居然死了四位！
这样的结果，对于一个如日中天的堂会是致命的打击！
小豆子在这客栈装扮成店小二，也是无奈之举，为了探听公子消息，大家都散在各处。
幸亏，南宫玥活着回来了。
“这段日子你先留在我身边，监听安歌。”
“是。”
南宫玥有双邪魅的眼睛，总是凌厉又阴鸷，冷冷道：“注意分寸。”
小豆子抱拳，悄无声息地从窗户跃走，窗台上没有一点印记。
南宫玥继续擦拭头发，有些烦闷，嫌弃道：“唱得难听，还唱个没完！好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