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秀芹先起来烧了锅热水,铁壶坐在煤炉上,壶底的煤火“噼啪”地跳着,把壶身烤得发烫。
用不了多少时间,白雾顺着壶嘴袅袅升起,飘到窗玻璃上,很快凝结成一层薄薄的水珠,水珠越聚越多,顺着玻璃往下淌,留下一道道水痕。
她又从橱柜里端出昨晚包好的饺子,下到滚沸的铁锅里,饺子在水里浮浮沉沉,很快就鼓着肚子漂了起来,散发出浓浓的面香。
一家人围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桌面擦得锃亮,能映出人影。
每人面前摆着一碗酸汤饺子,红油浮在汤面上,像撒了一层碎红玛瑙,酸香裹着饺子的面香钻鼻腔,还没动筷就先咽了口口水。
筷子挑起一个饺子,薄皮儿底下能看见里面嫩红的肉馅,咬开时,滚烫的汤汁先在嘴里化开,鲜得人眯起眼睛,热乎气顺着喉咙往下滑,一路暖到肚子里,把身子里残留的寒气都冲得一干二净。
小囡囡坐在儿童椅上,手里攥着小勺子,费劲地舀起半个饺子,汤汁顺着勺子边往下滴,蒋秀芹赶紧拿过手帕,轻轻擦去她下巴上的汤渍,眼里满是疼惜。
吃完饺子,众人都挪到院子里闲聊,手里捏着刚炒好的瓜子,瓜子壳“咔嚓”一声咬开,咸香的果仁嚼在嘴里。
可没嗑几颗,眼神总不由自主地往院门外瞟。
那扇刷着红漆的木门虚掩着,门轴上还缠着一圈红绳,能看见门外那条覆着露水的青石板路。
露水在晨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路面平平整整的,正等着村里的娃娃们踩出一串热闹的脚印。
大年初一拜大年,这是大夏上千年年的规矩。
从老一辈到小娃娃,没人会忘。
新的一年,蒋秀芹和李保国早早就换上了新衣服。
李保国的酒红色中山装是前几天特意找沈文溪量体裁衣后,由秘密花园专业设计师量身定做的,布料是厚实的卡其布,熨得笔挺,连衣角的折线都清晰可见。
领口的风纪扣系得严严实实,没留一丝缝隙。
深灰色的羊毛衫贴在里面,领口露出一圈干净的白衬衫边,袖口也熨得没有一丝褶皱,他特意把袖口往下扯了扯,好让那圈白边露得更明显些。
李保国往堂屋门槛旁的椅子上一坐,双手往中山装兜里一揣,原本略带佝偻的背都刻意挺直了些,肩膀也微微向后展,活脱脱一副老干部的模样。
今天的李保国,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比平时沉稳了几分,每说一句都要顿一顿,像是在斟酌措辞。
边上的蒋秀芹也不含糊,前两天特意去镇上的“新潮理发店”把头发染黑了。
乌黑的发丝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把珍珠发卡别在耳后,发卡上的小珍珠在晨光下闪着微光,衬得她脸盘白净了不少,连眼角的细纹都显得淡了些。
她穿的酒红色妮子大衣同样出自沈文溪的手,料子厚实,摸上去滑溜溜的,风一吹也不会贴在身上,只会轻轻扬起一个弧度。
里面淡黄色的羊毛衫领口绣着一圈细小的梅花,针脚细密,梅花的花瓣边缘还带着淡淡的粉色,衬得她眉眼间多了几分斯文气,不像是常年待在村里的妇人,倒看着就像读过书的高知分子。
平时不怎么看重穿着的蒋秀芹,此刻也时不时抬手理理大衣的领口,又低头看看裤脚有没有沾到泥土,生怕新衣服被弄脏。
俩人不仅左右衣兜里塞得鼓鼓囊囊,连身旁的木凳上都各放着一个深蓝色的帆布包,帆布包上印着“劳动最光荣”的白色字样,边角有些磨损,却是洗得干干净净的。
拉链没拉严,能看见里面露出的红包角,红色的纸在深蓝色的布上格外显眼。
早在五点半,村头传来第一声清脆的鸡叫时,俩人就悄悄起了床,连拖鞋都没敢穿,光着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生怕脚步声吵醒边上小床睡着的囡囡。
在卧室里就着台灯的光,淅淅索索地开始包红包。
红纸在桌上叠得整整齐齐,裁得大小一致,蒋秀芹负责折红包,指尖捏着纸边,轻轻对折,压出清晰的折痕。
李保国则小心翼翼地把纸币往里塞,手指捏着纸币的边角,慢慢放进红包里,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宝贝,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村里有规矩,八点半要聚在村古街上闹社火,到时候锣鼓队会抬着大鼓过来,“咚咚锵、咚咚锵”的鼓声能传到村尾,踩高跷的、舞狮子的会沿着村路走一圈,热闹气要传到晌午才会散。
所以在这之前,村里的娃娃们会穿着新衣服,三五成群地挨家挨户拜大年。
这个时候,家里条件好的,就会给孩子们发个红包,红包纸要选最鲜艳的那种,递的时候还会笑着说“快拿着,买糖吃”。
钱少点的,或者手头紧的,也会从糖罐里抓一把水果糖,糖纸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橘色、绿色的糖块。
或是,从布袋子里抓一把炒得喷香的瓜子花生,花生壳上还沾着细盐粒,塞到娃娃们的兜里,看着孩子们兜里鼓鼓囊囊的,才满意地笑。
李家在村里算是富裕的,李保国和蒋秀芹也不是吝啬人。
虽说每个红包里都只塞了一张纸币,可那是面额最大的“大团结”。
蓝色的票面上印着工人农民的图案,在台灯下泛着柔和的光,纸币的边角被压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
这一张钱,放在几年前,够一家人买半个月的米面油盐,省着点花还能再割两斤肉,给孩子扯块布做件新衣服。
蒋秀芹每次包红包时,都会忍不住摩挲着纸币,心里想着:乡亲们平时帮衬太多,这点钱不算啥。
院子里,王山海和沈崇业坐在另一边的石凳上,看着李保国夫妻俩低头捯饬红包的样子,王山海先捅了捅沈崇业的胳膊,眼神里带着疑惑。
沈崇业也皱着眉,俩人对视一眼,眼里先是不解,紧接着就像被泼了盆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