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夜中,十一抱着慕允儿疾行,直至夜市撞入眼帘。
摊贩林立,糖画晶莹,香料铺的异香缠绕鼻尖。
商贾在铺前讨价还价,走街串巷游散的百姓,一片人间烟火。
她伏在十一臂弯,裙裾扫过青石板,似融入这欢腾。
找了处歪角胡同,十一规矩的放下了她,浅浅对她抱拳行礼,转身离去。
慕允儿打眼望过去,瞥见他唇角微抿,目光如寒潭。
他很快穿过人群,却像隔着透明屏障。
慕允儿眉头深皱,心里疑惑不解,为何总感觉此刻的他,与三年前的他并不一样?
她扫视周遭的一切,仿佛热闹是别人的,而十一只有沉默的孤寂。
一个看穿生死的人,还有什么值得忧愁的呢?
她忽然收紧手臂,像是猜到了什么似的,在街摊上寻觅着。
夜市喧嚣如浪,却冲不散十一心底的荒凉。
低眉叹气,注意到路尽头,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脚步声越来越近,十一刻意放慢速度,将思绪拉回,摸出银针隐身到街角。
一道亮色闪过,他看得真切,不由无奈的摇摇头,就这样的资质也不知道是如何在天宗留下来的?
十一只觉荒诞,原本匿身在暗处,向光影的地方挪了挪,靠在石阶旁,眼睁睁的看着人影恍过。
慕允儿跑得气喘吁吁,大步流星朝更前的方向走,意识到不对,连连退了三步,总算见到了十一。
她拍了拍胸口,正缓劲呢!
十一看得出来慕允儿气息都混乱了,哪点像天宗的人,体力和耐力一样都没有,真不晓得她是怎么被选上的?
怪不得她这届的黑衣考核了这么久都没出结果,原来上面的人是在培养啊!
“怎么?后悔了?想见他了?”
慕允儿没想到十一居然会打趣她,这可和方才她见到的他很不一样,大喘两口气,上前制止。
“你别学那些流氓的话啊,什么叫后悔了?我打从进你们天宗以来,都是为自己而活。难道在你眼里,我慕允儿的世界里只有他吗?”
十一微微一笑,“那真是难为公主了,天宗如今落魄到连半路出家的姑娘都能称第一了,小的惶恐啊!”
慕允儿知道他是故意讥讽,但并不刺耳,顶多是心照不宣的调侃。
她抿了抿嘴,看在他今夜赶来救自己的份上,不跟他计较,而且她也不喜欢欠人情,必须立刻还回去。
慕允儿朝着他环了大半圈,与他平行的靠在半人高石阶上,眼神有深意,“你……”
十一感受到她意味不明的注视,仍旧平视前方,时不时地把玩手里的银针。
慕允儿鼓起腮帮子,双手交叉抱胸,看向他,“别装深沉了,我这个人呢,不喜欢欠人情。喏,替你看过了。夜市对面的南街,左边数过去第三家,是个首饰铺。他们家的翠绿金簪很特别,我想没有哪个女孩子会不喜欢的。”
十一听懂了她的话,却仍旧没有行动,连一句回应都没有。
慕允儿没想到他竟然根本不买账,有种莫名的火大,“你和杏儿姐姐是两情相悦,你是男人,你得主动点的。女孩子是靠追的!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
“我的事,就不劳烦公主费心了。请公主早些打算,天宗不希望欠朝廷一个理由,或者一个把柄。不要到事情无法挽回的时候才后悔,这样对你,对他都好。”
十一收起了所有的情绪,一本正经地看着她,眼里写尽了规劝之意。
慕允儿被呛得像是喉咙里卡着一只死苍蝇这般难受,一个两个的,都要来劝她,她又不是小孩子凭什么屡遭嫌弃?
无语的跺了跺脚,“真不知道你们天宗的男人是不是都有那个什么冷漠病,我看啊别叫天宗了,改名吧!叫无心得了。”
十一又不说话了,良久才开口,“我已经不算是合格的黑衣了。失了威望和等级在天宗是活不下去的。我没有调令不能进寨子,我也没有资格去见她。”
慕允儿打断了他继续丧气的话,“怎么就没资格了?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你们之间根本不存在鸿沟。只要你想,就不需要考虑。”
“你不是表姐夫的心腹吗?又是表姐的护卫,就算现在表姐和表姐夫不在,你看你武功又好,连那个什么周长老的义子都敢招惹,你那么德高望重,放眼天宗哪个人敢对你出手?!没有调令怎么了?还有人给你穿小鞋不成?”
十一深吸一口气,皱眉问道:“你认真的?”
她给予坚定且诚恳的回答,“我很认真!”
慕允儿三年前进入天宗,多少也听过些表姐的事情,不过她不清楚里面的来龙去脉,又怕打听这种忌讳的事会被暴露身份,便都是零散着听来的。
表姐为天下的牺牲,在她看来也是需要极大的勇气,这样的觉悟,是她所敬仰的。
这也是一直支持她,激励她能坚持下去的榜样。
十一思考片刻,抽身离开。
慕允儿满意的看着十一向街边走去,拍拍手为自己刚才的发言感到骄傲,“本公主就不信,天宗我都入了,还拿不下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家伙?”
后半夜的天宗,寨内。
月晖似霜,洒在清冷的寨子,给这静谧之地蒙上一层薄雾。
寨子外围,林间小径上,一个身影悄然浮现,正是十一。
他面容冷峻,眼神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情,步伐坚定而急切,只为寻回心中挚爱。
他曾是江湖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杀人如麻,冷血无情。
可唯独在杏儿面前,他卸下了所有防备,只愿做她身边温柔守护的良人。
他不信她无端的会如此绝情,定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是他没有争取,鲜少表达。
寨中。
杏儿独坐窗前,眉头紧锁,眼中满是无奈与痛苦。
自身隐秘的过往,她知晓再与他一起,不仅会导致任务暴露,还会为他带来通敌叛国的罪行。
她爱十一,不愿他因自己而陷入万劫不复,只能忍痛割舍。
三年间,他们只见过一次,那还要追溯到她内伤好的那天,算算日子已经过去了两年零九月,他的模样都快在记忆里变得有些模糊了。
既然不见,她还真的也就打算这样下去,因为这是对的!
她打算一直保持着,就算是每日每夜的想着,她也甘愿。
正当杏儿黯然神伤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她心中一紧,强装镇定,抹开不合时宜流下的眼泪,起身想要逃离,却已来不及。
房门被猛地推开,十一如一阵风般闯入,目光紧紧锁住她。
“杏儿,你为何一直不愿见我?”十一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杏儿克制的咬着牙,别过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十一,我们……不合适,你走吧。”
十一心中一痛,上前一步,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杏儿挣扎着,却无法挣脱那有力的臂膀。
“不合适?那为何当初你对我倾心?为何在我最落魄时不离不弃?”十一的声音带着一丝愤怒,更多的却是心疼。
杏儿咬着唇,泪水终于滑落:“你……你是黑衣,你只属于主上。我们是不可能有未来的!”
“那又如何?我现在想为自己活,余生只愿与你共度,哪怕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十一说着,低下头,不顾杏儿的抗拒,强吻了下去。
那吻霸道而深情,仿佛要将所有的思念与爱意都倾注在这一吻之中。
杏儿起初还奋力挣扎,可渐渐地,她感受到了十一的真心,那强吻中透出的炽热与坚定,让她心中的防线慢慢崩塌。
她停止了挣扎,闭上眼,回应着十一的吻。
这一刻,所有的克制都被爱意沉溺。
她败了,终究是抵不过相思之苦。
十一将杏儿紧紧抱在怀中,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里。“杏儿,别离开我,没有你,我的世界将一片黑暗。”
杏儿靠在十一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心中的苦楚渐渐消散。
她终于明白,自己的躲避不过是自欺欺人,她无法割舍对十一的爱。
“你可曾怨我不来找你?”十一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我这般懂你,怎么会生气?”杏儿含情脉脉地望着他的侧脸,亲昵的摸了摸他脸上那道疤。
十一心中一喜,将一支翠绿金簪插进她的发髻,双臂抱得更紧了。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两人身上,仿佛为他们披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
在这月下,两颗心再次紧紧相连,情感的火花重新燃起。
八月二十。
午后,斜阳如金,慵懒地穿过纸窗的缝隙,映出一片斑驳的光影。
屋内,陈设简朴,一张木案上,笔墨纸砚整齐排列。
梁启明手中捧着一卷古籍,时而抬头望向窗外,时而低头沉思,其意早就不在书中,脸上的表情也略显疲惫。
他深深叹出一口气,“有家不能回,这滋味太难受了!唉,说起来离爱儿去寻那小子也都好几天了,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和那小子汇合呀?”
梁启明自言自语的说着,又苦笑了一声,“还有心思关心别人啊?梁启明啊,梁启明,你说说你这么就混到这副田地了?!怂了大半辈子,家都被人占了,还在这怨天尤人有什么用?你可真给梁家丢人啊!”
原本想用自嘲保持心理平衡,哪知道越想越气,越气越难受。
他扔下书本,改去练字,划拉了两笔,心里杂念颇多,连基本的笔锋都写不出来了,无奈地搁下毛笔。
又走到桌边,给自己沏了壶热茶,刚入口便觉得苦涩难喝,尽管口渴,还是放在一旁默默瞧着。
忽然,一个念头从心底深处浮现。
想起之前与连爱儿的约定,“哎呀,我怎么把这事忘了?我答应爱儿还在客栈等她回来的呀!不行,虽然我客栈经营的不好,但诚信不能丢!我得去看看,万一她回来没见到我多不好啊?”
其实这话呀,也就是在给他自己壮胆!
万老板一行人看着讲理,实则暗藏杀机,各个都不是好惹的。
他们现在盘踞在自己的客栈里,他一个人怎么去与之争斗?
再说了他自己的事,怎么再好意思麻烦王大娘一家帮忙出头解决?!
梁启明也知道和他们的差距,所以心里打鼓,不想点有底气的理由,真还不敢迈出第一步。
当然,他就去看看…看看…客栈怎么样了!
步子迈得极小,身子晃晃悠悠,想显着自己漫不经心,一点都不在意。
被街坊认出来,就微笑的打招呼,强行装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来。
可越靠近客栈,心里越没底,脸上的肉都开始抽搐,耷拉着脑袋,如同在做什么亏心事一样。
街头,万老板紧紧捏着手里的折扇,一步步走得相当沉重。
要不说,冤家路窄呢!
万老板刚从前天遇到她的那条街上回来,以为能再次相遇呢!
结果转悠了半天也没发现她的身影。
他决定先回来休息一下,下午整理出详细的货品清单,计算价格让阿言去寄信,让江南的总铺子里留出富余,然后明天一早就去衙门,继续报官。
他必须做两手准备!
走过熟悉的转角,万老板往前走去,眼神在来往的人流里,一眼就看中了梁启明的侧影。
这个人,他化成灰,他也不会错认的!
皇天不负有心人啊!
万老板站在客栈前,眼神犀利,等着梁启明晃悠过来,随着两人的距离越来越短,梁启明也注意到了对面袭来的杀气。
万老板看着一袭布衣的梁启明走近,忍不住开口,还带着些许讥讽,“这不是畏罪潜逃的梁掌柜吗?”
梁启明咬牙切齿地抬高鼻孔,“臭小子,胡说什么呢!谁畏罪潜逃了?前两天你分明是看到了,我在你面前被押入大牢,昨天刚出来,何来的畏罪潜逃?”
“哼,看你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难不成是被同伙抛弃了!?也对,狗官都下台了,你们的奸计终将被破除!”
“臭小子你别阴阳怪气的,长得人模狗样看着翩翩公子打扮,一点也不谦逊。你还打算独占我客栈多久啊?还有啊,你少诬陷我,老子命好,没被你和那个狗官弄死!老天有眼,听说新上任的县令是朝廷委派,铁面无私,直接将那狗官押解回京。”
“梁掌柜,我看你是在模糊事情的真相吧!扯东扯西,绝口不提我丢了的货物。还有,林中唐原本许诺我三天了结此案,可第三天确是他的卸任之日。你们东巴县的人都知道,可我却差点被骗的团团转。”
万老板的声音越发冷冽,“而此刻,本该销声匿迹的你又回来了?我很有理由怀疑,你与林中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梁启明实在气不过,“住嘴!你才和那狗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呢!我被押入大牢整整关了两日,如果我与他有关系,我能被打成这样?”
万老板看着他袖口露出的鞭痕,白眼一翻,“谁知道是不是你们的苦肉计!?欺负我一个外乡人……”
“人要脸,树要皮!我要是真的拿了你的东西我早逍遥快活去了,我犯得着回来惹一身骚吗?”
有句名言怎么说的?
人的成见如同一座大山!
万老板打心眼里觉得货品丢失,就是因为客栈的缘故,客栈是梁启明的祖宅,无论如何都和他脱不了关系。
更何况他认定了的事很难改变,“这就是你的高明之处喽!”
梁启明被说了两句,心底地火苗就开始“唰唰唰”的往上涨啊,“切!有本事你就去告我呀!反正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万老板看他又接住了话茬子,不甘示弱地霸气说道:“好啊!我敢去告,你敢答应吗?心虚的话,就不要逞能!”
激将法对梁掌柜还是很有用的,都第二次了还是不长记性,答应的极为丝滑,没有意识到丝毫不对,也不曾犹豫,“去就去,咋得,我怕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