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撕破暮色时,他砸碎了第三只粗瓷碗。
酒肆里蒸腾着汗酸与酒气,他踹翻条凳,喉结滚动着咽下灼喉的苦酒,却压不住胃里翻涌的腥甜。
满手血腥,失去亲人的痛苦席卷着他,万念俱灰下,恍惚间又听见那日她呢喃在耳边的叮嘱,“你必须得振作,唯有活着,你才有机会重振家族。”
醉眼朦胧中,掌柜添酒的身影扭曲成了三道血痕。
那是危机重重,人人自保的躲避,她为自己挡下铁爪,还愿意力排众议,不怕得罪权贵也要为他仗义执言。
靠躺在栏杆上,他抓起酒坛猛灌,琥珀色液体顺着下巴滴落,一大半都浸湿了衣襟。
他无来由的开始大笑,简直比哭还难听,心中充满了不甘和悔恨,嘴里不停的自嘲,“为何我这般无用?我根本就是个废人!”
那抹倩影,使他沉寂多年的心上又赋予了生机,开出了花,就当他触碰到花蕊时,消散不见,就好像一切都是他的虚妄罢了!
手指痉挛着抓向虚空,仿佛要攥住什么,却只捞到一把黏腻的汗。
指甲刮过桌沿,木屑簌簌落下,混着酒渍凝成暗红的痂。
忽然他剧烈干呕,喉结滚动着挤出半句不成调的戏文,泪滴像断线的珍珠,掉了一地。
八月十八,天才刚擦亮。
万老板踏着浑浑噩噩的步子,回到客栈。
今天是与林县令约定好的三天之期,追回西域珠宝是如今的头等大事,他不可再因小失大。
昨夜买醉,实属失态。
宿醉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口干舌燥的,“阿言…阿卓…给我拿些温水来!”
他焦躁地喊着,手还扶着晕乎乎的脑袋,跨入屋内,去拿书案上的木盒。
打开木盒,盒内空空如也,那枚官印早已不见。
“怎么可能?我明明放好了的呀!阿言…人呢?人都去哪里了?”
他撑起摇摇欲坠的身子,穿过屋子来到后堂,眼前的一幕让他脊背发凉。
他的小厮和镖局的镖师都零零碎碎的倒在地上。
他们紧闭双眼,毫无生气。
这个场景他见过,当初全家上下全部遭难,熟悉的人就是这样七零八落的倒在院子里。
这一刻,他像是失了智的疯人一般,脚下虚浮,跌坐在地上,全身发抖,呼吸不畅,心跳异常加快。
眼前的场景和脑海里的画面重叠,让他无法消受。
东巴府衙。
林县令不同往日这般随便,早早吩咐了师爷和下人,开门迎接上任的县令。
还专门让手下的人,清扫了靠近衙门前后的好几条街,就为得是确保在他卸任时,别被某些刁民坏了仪式。
而且这次新派的县令赶在同一天来交接,不由得他多想。
万老板请了大夫为自己的人诊治,居然是被人刻意迷晕,联想起失踪的官印,他怎么能善罢甘休?
直奔衙门,准备与林县令对峙。
哪曾想他一人势单力薄,根本斗不过这狗官的部署,前后四条巷子都被衙门的人堵住了。
现在的他,别无他法,必须等待时机,他就不信了,难不成这东巴县令能躲一辈子?
马蹄声渐渐靠近,衙役一眼就认出了是昨日晚上传话的官爷,给师爷打了手势。
他兴冲冲地向林县令表态,“来了来了,大人!”
林县令赶紧整理了身上的绿色官袍,指着身后一排早就安排好的乐队准备就绪,彰显了他对新接任县令的重视。
一顶青纱轿子缓缓停驻在县衙门前,后面还跟着十二位带刀侍卫。
一名侍卫恭敬的掀开帘子,一位头戴乌纱折上巾,身着一袭青袍的年轻男子走出来。
林县令仿佛恍了神,这人胸前补子绣着鸂鶒文禽,腰间束着犀角带,足登皂靴,气度肃然。
那眼神也透着淡淡的肃穆之气,他心下已经紧。
没想到朝廷派来的新县令居然是一位七品官?
这不合制度吧!
而且此人如此年轻,他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朝廷有这样一位优秀的青年才俊?
新县令已经走上台阶,林县令不敢怠慢,收起乱转的眸子,示意乐队开奏,率众僚属躬身相迎,高声道:“下官林中唐恭迎李大人!”
新县令颔首,目光扫过众僚属,沉声道:“听闻林县令在位七年,为民请命无一差评,如今林县令工龄已满,本官奉旨接替,视为敬礼。尔等不必虚礼!”
林县令见他如此客气,本来打鼓的内心宁静了不少,“不敢不敢!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嘛!李大人一路辛苦,下官昨夜才知您提前到达,不曾准备。今早匆忙备下酒席,还请李大人移驾。”
七品官李大人还算客气,露出微笑,口中却直接回绝了林县令,“酒席就罢了,本官知道林县令今天是卸任之日,这些礼应都归林县令所得。李某就不染指了!县不可一日无主,本官既已到任,便先处理公务为重吧!”
林县令赶忙上前,“李大人真是年轻有为啊!东巴县能迎来如此为民着想的县令是百姓之福。下官早已将交接的卷宗整理出来,放在案前。李大人有任何不懂都可前来找下官解惑。”
林县令给师爷递去眼神,师爷连忙上前,“李大人初到衙门,还不熟悉各部门。就由小的为您引路吧!”
案宗室。
写案主簿已等候多时,见师爷迎进一位青袍大人,恭敬之心到达顶峰,上前作揖,“案宗主簿吴天见过李大人。”
新县令轻轻摆摆手,“本官对这些虚礼并不看重,为官之为解百姓忧,林大人说他这些年的案宗都归你管。特此叫师爷领本官来看看,你不必拘谨守在一旁,本官可自行观看。”
吴天有些尴尬,忙指着在脚边的七大箱子,“林大人早就吩咐了,七年的卷宗都在箱子里。大人请自便!”
吴天走后,只见新县令打了个响指,屋内就窜出六个人,他们各个穿着黑色的束服,除了脚上那双官靴可以表明身份,其他无一特点。
其中一名男子上前,将手里的账本递给新县令,“千户大人,兄弟们搜遍了衙门,被清扫的很干净并无发现。直到在林中唐的私宅发现了暗室,才找到这些年他贪腐的罪证。”
李文浩接过账本,粗旷的翻了两页,随意的丢在旁边,顺势坐到排成一排的木箱上。
他沉思时敲敲木箱,转头问起了话,“哎,你们说这里面实打实的案宗能有几件?”
六位下属看了看对方,并无人回答,李文浩又补充道:“那我换个问法,这七大箱子卷宗能有几分真有几分假?”
“回千户大人,御史大人不是说东巴县七年来并无大案悬案,这卷宗之州府都有备份,怎么能做假?”
李文浩冷笑一声,远离箱子,双手摊开,一副淡然的模样看着各六个人。
六位下属很快就将卷宗一一打开,分类加标注起来。
五个时辰左右,所有卷宗都被整理妥当,李文浩接过目录,共有十页之多。
光靠他一个人整两天两夜也不可能看完,而且他细细查验,各个案件都只是偷鸡摸狗,经济纠纷并无什么命案。
下属观察到李文浩脸色不佳,连忙问道:“大人是看出了什么吗?”他随着大人的视线,查看着目录本上的内容。
李文浩指着目录本,语气冷淡,“你们登记的时候,没察觉吗?这里写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刚才吴天说什么,说这是七年来所有的卷宗!”
“按道理一个地方没有悬案,没有大案是百姓幸事。可这里山高皇帝远,又为蜀中辖地,流寇都是三年前才朝廷派兵才清剿干净。卷宗里却干干净净!这说明什么?”
“千户大人您的意思是,林中唐在刻意遮掩?大人您是知道什么内幕吗?”
“以前呢,我有幸来过东巴县,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我曾听过一家客栈内发生过八桩命案,其蹊跷程度堪称匪夷所思。”
“命案?!东巴县有命案不应该第一时间知会大人您吗?可这里并无此类卷宗,所以大人才会问有几分真假!?”
“嗯。而且我上任的消息是前一天晚上才让他们知晓,仅仅一夜光景就能把七年的卷整理妥当,这效率怕是京城的府尹也做不到吧!”
“那大人,咱们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是否要属下将林中唐抓来?”
眼下还有一个时辰天就暗了,林县令的卸任时间眼看就要到了。
他得赌一把,看看林中唐是否真的与自己先前预料的一样,毕竟如果林中唐真的为反叛者及异族做事。
他们不可能会放虎归山的!
无论他们为背后之人做过多少功绩,一旦没有利用价值,只有死人才能真正保守秘密。
“林中唐贪了七年,你觉得他会轻易让你捉住?光靠一本账目,你把他绑来,他不会承认的,另外跟你们同步一下,王爷交代这次的目的,是揪出在朝廷中为东巴县庇护的保护伞。”
“原来如此,怪不得您说什么也要拦下御史大人一同而来。属下定为千户大人马首是瞻,绝不让王爷失望。”
李文浩自从跟了王爷,这些年也帮着御史钦差处理了不少冤假错案。
对于贪官污吏他这两年也是见识过的。
这里面的水可深着呢!
他这次冒名顶替新县令,共有两点原因。
一方面他利用皇家影卫遍布各地的情报,让他手里的金陵卫在全国可自行流动,其实是借由头来监视慕荣端的人到底搞什么阴谋。
二是,据悉在东巴县附近发现到有异族逗留过的痕迹,打击异族阴谋迫在眉睫,不能够让反叛者有更多接触异族的机会。
他便自告奋勇的来到东巴县,想起当年在巫山发生的一切,他不觉得是种巧合!
李文浩原先是三品武职,之后加入金陵卫一年不到升至千户,在历朝历代都算升到头了。
他的意图早就不在升官发财,而是真的能为国家做些贡献。
此次他率领了十八名金陵卫,再装扮成普通护卫混入,是做足了准备的。
昨天的锦盒只是开胃菜,他得让林中唐自乱阵脚。
太阳西下,钟声敲响。
衙门口升起来了大红灯笼,点燃了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这动静都快比上过年了。
小旗卫在门口望了几眼,转头就附在李文浩耳边说道:“大人,兄弟们都在郊外埋伏好了。您看,咱们何时出发?”
“不急。也不知道周围有没有眼线,等队伍走远一点再去吧!咱们初来乍到,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小旗卫听后觉得有理,便先按兵不动,静静等待时机。
队伍直至被安排好的人安全送出县城,林中唐笑脸盈盈的告别了前来送行的商贾和名流。
不过坐着轿子走了二里地,就匆匆下轿,与师爷一人一匹马,往山里钻。
月黑风高夜,郊外荒郊野岭,枯枝败叶在风中簌簌作响,仿佛在诉说着即将到来的血腥与阴谋。
一队黑纱人悄无声息地潜伏在草丛中,他们身着黑衣,头蒙黑纱斗笠,只露出一双双阴鸷而贪婪的眼睛,紧紧盯着远处缓缓踱步的马匹。
林中唐神色疲惫,却仍带着几分官场上的矜持与傲慢。
他或许以为,自己卸去了官职,便能远离那些尔虞我诈的纷争,却不知,灭口行动早已悄然展开。
“目标已进入伏击圈,准备动手!”黑纱人头领低声下令,声音中透着一股冷酷与决绝。
顿时,草丛中黑影晃动,数十名黑纱人如同鬼魅般从四面八方涌出,手中的铁爪闪烁的银光,直指马上的两人。
林中唐和师爷吓得都忘记驾马逃跑,眼看着利器向他们甩来。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四周突然亮起了无数火把,火光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
一群带刀侍卫从暗处冲出,他们整齐划一地列阵在前,将黑衣人团团围住。
“竟然有埋伏?怎么可能?快撤!”黑纱人头领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计划早已被官兵识破。
“哼,你们以为朝廷真的是吃素的吗?早在你们行动之前,咱们大人就已经算准了你们的行动。”小旗卫冷笑一声,眼中满是鄙夷。
不过一瞬的停顿,黑纱人群中升腾起一阵灰烟,掠过脸颊,呛得人直冒眼泪。
等烟散尽,只能看到跑没影的黑纱人,小旗卫们面露凶光,心有不甘的掐着喉咙,又呛了两下。
李文浩不知道从哪个山坡上走下来,冷脸凝视着摔下马的两个男人。
“将叛国者林中唐及郝师爷拿下!”
随着一声令下,小旗卫们迅速冲上前去,两人团团围住。
林中唐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麻绳绑了双手,被拖出林子。
“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可是朝廷的官员,你们敢这样对我?”他带着哭腔挣扎着,却无济于事。
“官员?哼,你早就不配了!”小旗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勾结外敌,帮逆贼谋反,这样的叛徒,还配得上官员的称号吗?”
林中唐闻言,一顿抽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无力地瘫倒在地,口中喃喃自语:“完了……一切都完了……”
月光下,小旗卫们押着叛变的官员快速离开了。
而这场惊心动魄的灭口行动,也最终以李文浩的预判胜利而告终。
八月十九,卯时。
大牢中。
梁启明披头散发,狼狈地半跪伏在木架间,双手被铁镣固定在两边,腕表皮已经勒出紫痕,白色囚衣上布满了血红的鞭伤。
“叮当叮当…”
这声音他耳熟的很,是巡逻的狱捕腰间的钥匙扣发出的声响。
是又过去了一天吗?
每到卯时,新的狱捕就会来换班。
他强行撑开疲倦的眼皮,头微微侧开,对面顶上的风口透进了一丝亮光。
梁启明想换个姿势,趁交班时,活动一下四肢,可惜连日的束缚,双脚已经没有知觉了,肩膀微微转动,酸疼肿胀的感觉包裹着每一寸关节。
他咬咬牙,借着木架的力量,挪动位置。
直起腰来,总算是呼吸顺畅了些,梁启明看了看自己的模样,把心一横,准备蹲起身体,连试了三次都没把脚踮起来。
连脚都开始抽筋,将脸都憋成了猪肝色,汗渍又流淌进眼睛里,涩得人不行。
他现在是把肠子都悔青了!
以后再也不敢逞能了,王大娘当初劝自己好好想想狗官的德行,自己非要争口气跟外乡那小子拼!
那小子是什么人啊?那是富得流油的商客,自己真是多想不开去报官啊!
这不就是让县令那死老头白捡一个大便宜吗?
现在好了吧!
等外头两人一拍即合,他这条老命啊,准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梁启明哭丧着脸,对着风口流下两行泪,哆哆嗦嗦地喊:“祖宗啊,您在天之灵能不能看看我这可怜的孙子。自从咱奶走了,客栈就没一天安生日子可过!我梁启明是为什么呀!让我遭这么多罪!”
他实在忍不住悲愤交加,哭得稀里哗啦,完全没听到后面的脚步声。
“嚯~梁掌柜这是在表演什么节目呢?就差唱起来了嗨!”洪亮的声音打破了梁启明继续想哭的念头。
因为木架的关系,他背对着铁门,看不见来人是谁,但这声音很陌生,没听过。
他努力的转了转脖子,迎面走来一名壮汉,这人打扮很朴素,但脚上的官靴很惹眼,与一般的狱捕不一样。
正当梁启明还在懵圈的盯着壮汉的时候,两只手的镣铐就被打开了,他后知后觉的看向周围,还不止一个壮汉。
刑房来了两个陌生人。
他吃疼的抱住胳膊,正在上下打量他们,别又是狗官新想出来什么刑罚,警惕的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要说还得是狱捕,见到此情景都巴结着李大人的心腹,“这点小事还能劳烦大哥们呢?我们送他出去便是!”
小旗卫互看了一眼,毕竟他们现在是伪装的身份,还是不要给这些老油条太多好脸色,便离开了。
狱捕看梁启明如此害怕,有些瞧不起地上跪着的男人,“就别乱看了,给你解开了镣铐还不知道跑啊?”
“啊?”
“啊什么啊?梁启明是不是你啊!大人有令,你可以走了!”
“你…你们肯放我走了?”
“废话,赶紧滚!”
狱捕懒得跟他解释多余的话,故作烦躁,将他连踢带踹的赶出了衙门。
梁启明哆哆嗦嗦的迈着步子,走一步三回头,他是想破脑袋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就被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