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毒辣辣地悬在县衙上空,青石板晒得能烙饼。
堂前那面明镜高悬的匾额早褪了漆,边角还挂着蛛网,倒像蒙了层灰的铜镜。
两尊石狮蔫头耷脑地蹲着。
那面大鼓早已蒙了灰,槌子上的红绸早已褪成粉白色,在热风里晃着。
午后的整个衙门像被暑气蒸透了,连空气都黏糊糊的,仿佛连时间都凝滞了。
忽听得衙门外一阵喧嚷,两名男子言语激烈的争论着什么。
万老板紧了紧拳头,终于上前敲响了鼓。
廊下打盹的衙役们终于被吵醒,却只是抻了个懒腰,有个年纪小的还挠了挠肚皮。
县太爷的官靴印子旁,不知何时趴了只黄狗,正吐着舌头看热闹。
也不知怎么了,敲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人来开门,梁掌柜惯知道县衙是什么德行,就靠在一旁看戏。
眼里多了一丝嘲笑。
万老板咬牙瞟了他一眼,凝眉吐气,手里的鼓锤更加敲得带劲,震得地板梆梆响,可声音很快被建筑吞了似的,连个回响都没有。
周围的百姓都被长时间的鼓声吸引而来,在街边围成半弧,对着面前的两人指指点点。
“哗啦~”朱红色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虽然只开了半扇,但里面好像走出两个衣冠不整的衙役,他们一个打着哈欠,另一个拎着裤腰带。
一个稍稍有点发福的中年衙役拿刀鞘用力的敲敲墙,打断了密集像是炮轰一般的鼓点,不满的吼道:“哎哎哎,大白天就发疯是不是?”
万老板见人来了,压制住内心的怒火,作揖笑道:“官爷!我是过路的生意人,想要告…”
没等万老板讲诉,衙役直接举手打断了他的话,及其不耐烦地说:“外地人是吧!你知不知道县令爷年事已高,他老人家一般得睡到午后,现在才开始洗漱吃饭怎么也得到下午,你们有事啊,太阳落山再来吧!”
衙役话音刚落,就准备关门。
万老板双眼一凝,上前就按住了门栓,惹来衙役的不快,他们一副高高在上威胁的嘴脸。
他那双眸透露出寒凉之意,不过下一秒就全然不见,“万某知道叨扰官爷休息是在下的不是,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二位官爷麻烦通融一下。”
万老板客气的行礼时,躬身向前,自来熟的握紧了其中一个衙役的手。
衙役顿时脸上露出了笑容,“哦呦,遇到个懂事的。行吧,你们在这等着。”
两名衙役互看一眼,没好气睇去眼神,接着往里面走去。
万老板会心一笑,又恭敬的点点头,目送两人离开。
梁掌柜差点没一个白眼翻天上去,嘟囔着,“以为有两臭钱了不起啊!”
万老板也懒得再跟他较真,反正一会儿对簿公堂,看他如何再争辩!?
“升堂~”
衙役的吆喝声像被晒蔫的茄子,有气无力地飘荡在空荡荡的衙门里。
惊堂木拍下去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县令的官帽歪戴着,露出半绺花白鬓发,他慢吞吞地踱步挪到前堂。
肃静时分,“堂下何人?所谓何事啊?”年迈的声音悠悠传来。
“大人,草民是过路的商客,此次前来报官实属无奈之举。昨夜我等队伍路经此地,阴差阳错入住同乐客栈,本打算一夜休整就离开,可没曾想今早发现返乡的货品丢失。请大人为草民做主,同乐客栈梁掌柜居心叵测,疑似伙同街坊偷盗我方货品。”
“你放屁!”梁掌柜听完万老板的陈述就气得够呛,实在憋不住爆了粗口。
“大胆,梁启明!你是真把衙门当你家院子了,一顿狂吠?!我们林大人还没说话,你插什么嘴!”一旁拿着毛笔记录的师爷喊道。
万老板先是微微一愣,不解地看向旁边的梁掌柜。
虽说是一个县城的人,可不至于那么巧在衙门有人认识梁掌柜?
心里犯起嘀咕,难不成这场官司没打就输了吗?
他不服输地拱手抱拳,“大人明鉴,草民及一行十四人均吃过梁掌柜亲自做的茶点,到现在还有人软着身子待在客栈。大人若是不信可派人去查验!”
师爷应该是看出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幕,立刻招呼两名看起来不是很聪明的衙役去核实情况。
这一去就是大半个时辰,县令歪在太师椅上打盹,官帽勾在一只耳朵旁边,露出半绺花白鬓发,活像只晒蔫的鸭子。
忽然门外传来衙役报告的响动,林县令他眼皮子抖了抖,突然抓起茶盏猛啜一口,这才恢复了些神志,又睁开半耷拉的眼皮,望着自己的人。
师爷正拿着毛笔打盹,后脖颈滑过椅背,脑袋一歪,鼻尖险些戳破纸页,口水在案卷纸上洇开一片。
“大人,属下两人已经去过同乐客栈,本无发现任何有关本案的证据和人证。”
此话一出,不光是堂下早已跪麻了双腿的原告被告震惊无比,连准备看看热闹等得腰酸背痛的百姓一阵哗然。
人群之中不少百姓摆出鄙夷的神色,抱怨两句纷纷离开。
“大人,不可能!要么就是梁掌柜的人做了什么手脚!我的人乃定远镖局的镖师,不会轻易离开客栈!大人明鉴啊!”万老板不遗余力的喊着,双眼通红,明眼人看得出是彻底怒了的意思。
连带着看梁掌柜的双眼更加狠戾,还带着生死之仇一般。
可不是嘛!
如果因此追不回那箱西域珠宝,整个家族连旁支亲宗都会被扣上欺君之罪,他如何对得起三年惨死的家人?
百年基业要毁在他手里,那可是他姥爷毕生的心血啊!
不可以,他不允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西域珠宝必须找回!
就在万老板还想据理力争的时候,惊堂木再次发出闷响。
林县令双眸中出现了与以往不同的严肃,一抹狡猾的微笑闪过,直直的盯着堂下二人。
“二位,本案人证物证均不足,连开庭审理的基本流程都凑不齐,本县令也很苦恼。不过好在本官对同乐客栈足够了解,三年间同乐客栈罔顾他人性命,多次将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中,梁启明你可知罪?”
梁掌柜早知道报官没什么用,听到前半段的时候,打了打哈欠都准备离开了,听到县令如此质问,顿觉不妙,哭丧着个脸大叫:“青天大老爷啊,草民真是一百个冤枉啊!”
林县令两眼一凝,师爷立刻接茬,“大胆梁启明,我家大人一向宽厚仁慈,屡次劝你改邪归正,你倒好非但不听还犯起偷盗之事?来人,将这祸害东巴县的恶徒押下去,杖打二十,关进大牢。”
万老板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按理说真凶伏法是皆大欢喜的事,可他总觉得此事不妥,哪有官府是这般蛮横查案的?
既然没查到什么证据,为何将梁掌柜直接判刑下狱!?
难不成?
他们是一伙的?
为的是做戏给他这个外乡人看?
他又开始止不住的产出大量阴谋论来让整件事合理化。
不过几瞬,思绪飘得愈发厉害。
随着身旁梁掌柜渐行渐远的嘶吼声,“大人,大人~冤枉,我冤枉啊……”
万老板抽离了思绪,静静地跪在地上,仍旧不动声色。
熟悉的懵声再度响起,“退堂!”衙役们赶紧列队,目送县令离开。
万老板望着空无一人的衙门,嘲讽的笑了笑,原本还以为报官能让官府介入,帮助他找回珠宝。
万万没想到,这看似小小的衙门,竟然水那么深,现在想来,难怪刚才百姓们各个神色有异的离开。
“万老板,请留步!”他晃晃身子,迈出门槛的脚僵在半空,这道沙哑的声音很耳熟,貌似是……
是刚才堂上的师爷!
万老板猛然转过身子,师爷满脸笑意的站在自己身旁,他伸出手指了指后堂的位置,像是要带自己走的意思。
睹见后堂,没想到竟然直接连着一排长廊,先看到什么都没有的院子,跟着师爷更深的进入,周围的环境变化得非常明显。
初入后堂时,还是一个四合院的设计,没想到衙门后面竟然还藏着一座小型的戏院。
远远的就看到二楼的戏台,除了周围一圈是住房以外,整个院子都被姹紫嫣红的花填满,在看被花圃簇拥着的是搭建的凉亭。
亭内备有精致的糕点和水果,还有红色的果酿和佳肴,师爷转头向他看去,“万老板来一趟不容易,我家大人交代,一定要伺候好您。您先坐着歇会,我家大人稍后便来相见。”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像是掉进了蜜桶里似的,他都开始怀疑这些东西是不是放了毒!
不过既然人家盛情款待,哪能失了礼数?
所谓敌不动他不动,且看看这林县令是什么用意再说!
他坐下后,便闻见暖风带起的花香,左右两边各出现了一名面容清秀的女子,她们轻轻挥动着手里的蒲扇,烈日下倒是被挥发了大部分暑热。
心绪起伏间,奏起起了敲锣打鼓的乐曲。
戏台演唱喧天,却只为他一人而响。
老生甩袖、小旦翻飞,水袖飘扬,带起一阵细尘。
他半靠在椅上,指尖轻叩扶手,仿佛在数着拍子。
出生在商贾之家,不光要有聪明会算的脑袋,当然还得有绝对的准感。
他这时候的从容更加奠基了之后谈判的资格。
戏确实是好戏,看来县令平时也是会享受的主。
“哈哈哈哈哈哈….”戏还在如常演绎,爽朗笑声逐渐逼近,他紧了紧绷着的身子,看到一抹微佝偻的人被簇拥着向自己走来。
他即刻站起来,走到一边拿起茶壶,给面前干净的杯子里倒上第一杯茶。
林县令倒三角的脸上露出了欣赏的眼光,“不愧是走南闯北的行商大户,处变不惊,还懂规矩。”
林县令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便慢悠悠地坐到了座位上,拿起杯子吹开了里面的浮沫,咂巴了一口。
“大人谬赞了!小人只是祖上积德,留下了几间铺子,没什么特别的。”
林县令撇撇嘴,挥了挥手,下人们就很自觉的退下了,院里只剩下唱戏的明角和乐队留下陪着他们。
“万老板可别妄自菲薄啊!老夫可是听你万家在江南一带颇有名望,家族生意更是百年传承。可不是几间铺子能形容的了的!”
万老板嘴角扯出淡笑,垂下眼时心中有了盘算,他重新拿起茶壶又给林县令添了半杯热茶。
“林大人不愧是东巴县的县令,不过一面之缘大人便能将小人的身份查得一清二楚。”
“哈哈哈哈…”林县令大笑几声,站起身来,伸出像是枯树枝一般的手,脸上居然有了一种看小辈的慈祥感。
万老板被林县令一拉,两人的距离很近了。
“老夫没什么爱好,听戏算一个。刚才看万老板也是欣赏得来的人,不如就此结成忘年之交,小友觉得如何啊?”
万老板浅笑,“能和大人结交自然是晚辈的荣幸,那…晚辈是不是该改口叫一声林大哥了?”他不是很舒服的压制着全身的力量,注意力集中在被捏紧的胳膊上。
“对,对!老夫现在就是你的好大哥了!既然是好大哥,那贤弟你的案子就放一百个心吧!”
“大人…大哥的意思是能追回我的货物吗?”
“这都不是事啊!不过,贤弟你也要知道这贼啊一般得到了好东西,第一时间就会销赃的。销赃就容易乱,一乱吧…就得投入很大的人力,县城周围都是荒山野地的,是吧!”
面对林县令无征兆的攀关系,在生意场上这么多年,他也听得懂里面的暗示。
做小辈的肯定得孝敬长辈,再加上刚才公堂之上他有意将自己怀疑之人押入牢中,这会儿又带他来听戏,话里话外的意思挺明显的。
生意上的人情往来肯定少不了上下打点,他也一直那么做的,只是贿赂贪官,这个行为令他不耻。
在他心里县令不管有没有钱都该为民除害,保障地方上的治安。
方才对簿公堂之时,林县令不讲证据直接宣判!
做生意可是最讲究诚信的!
这样的人他能能够信任吗?
可他又只能借助官府的力量寻回货物,两方纠结下,无奈的选择了妥协。
万老板眼见躲不过去,只能暗自硬挤出笑容,学着师爷那般捧林县令的臭脚,“那是那是,大人若能将万家的货物寻回,小弟定然不会忘记大哥的照顾。”
“大哥我若帮贤弟找到两箱宝物,可否让大哥也开开眼界?”
万老板悬着的心终于死了,他是真没想到林县令会贪得那么明目张胆,可是西域珠宝属于贡品,他不能明言或者走漏风声,会给家族带来杀生之货,这个哑巴亏看样子是一定要吞了。
他没办法拒绝!
权衡利弊之下,他决定赌一赌,如果他只是贪财拿钱办事倒是无伤大雅,毕竟家里的基业是很牢固的。
就算送他一箱珠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怕的是林县令既贪又不作为,吊着他怎么办?
他看向林县令眼中浮现的贪婪,仿佛是下了某种决定,在腰间取出来一张千两银票,整齐的展开铺在桌子上。
“贤弟爽快啊!你放心吧,这钱你大哥我不白拿,都是为了衙门的办案效率嘛!本官一定为民做主,贤弟的嘱托大哥记下了,这样吧!三天,三天以后大哥我一定给你答复。”
林县令貌似看穿了他的担忧,收起银票后神色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完全不像公堂上那副老态龙钟的白胡子老头形象。
“官印为证!”林县令将东西摆在桌边,示意他拿走,就当作两人的一次合作。
官印可是县令之位的象征,是属于朝廷的,如果没有了官印,他的乌纱帽可保不住的。
这让万老板有些诧异,他摸了摸官印,这质感光滑,底部刻的字迹工整,绝不是假货。
万老板眯着眼睛盯向喝着茶悠然自得的听曲的林县令,他第一次有种看不透这人的感觉。
难道……
这林县令真的只是贪财而已吗?
出了衙门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万老板仰着头,感受着斜阳照射的灼热,不禁又皱起了眉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
他抓着手里的官印,心中充满了疑惑。
“三天!”
既然林县令给了时效,那便等他三天吧!
他将官印收入囊中,准备先回客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