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水江面白雾茫茫。
雾中有人低语。
江水激荡起巨浪砸落,在踩水而立的那人耳中,
竟没有那隐隐约约的喃喃自语更为清晰。
近乎是在听闻那个名字的千分之一个刹那,她眼中无限凄楚已散的干干净净,
转而内气奔涌,径直窜向低语声来源处。
雾冷霜寒,换做常人早已脱力,皮肤血液都隐有冻结之意,
这人身周却如热浪翻涌,蒸出大片氤氲水汽。
待得片刻,她呆愣在原地,看向澈然燕水中,缓缓下沉的一道身影。
红裙并着青丝飘荡在水中,如一滴血,绽放在万顷烟波里。
迟疑仅仅一瞬,长发如雪的身影,便纵身射入江水中,撕开一道微白水线。
她并不知晓沉入江中的女子姓甚名谁,也无心猜测其人落水的根由,
乃至于即便对方口中所唤之人不过是个巧合,亦是非救不可。
……
就在彻骨的冰冷即将吞没一切时。
燕玉情忽地感受到身边传来一丝暖意,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炽热,
逐渐令她冻结的思维和身体开始化冻。
很快,燕玉情发白的手指,便不由自主的微微屈伸了下。
“你醒了?”
耳边清幽的话语声,如暮鼓晨钟,骤然惊醒思维仍有些混沌的燕玉情。
冰冷,潮湿,兼有炽热,这是她的第一感受。
燕玉情心中一紧,倏然起身。
待得那双桃花样的眼睛睁开,立时看清了身前景象。
一簇燃烧旺盛的火堆,闪烁着橘橙焰光,衬出个负手而立,孤绝萧索的身影。
燕玉情眼中渐有辉光,这般站姿风度,她实在熟悉不过。
正欲出声时,却发觉火堆旁那人,虽说也有一派渊渟岳峙的气度,可终归和某人差了三分。
这三分,便是天与地的差别。
她眼中喜色不由一滞,很快调节好情绪,礼貌却又隐含试探,“是你救了我?”
声音落罢,久久未有回应。
此时天光已黯,那人又是背着火堆而站,根本看不清神色变化。
随着时间推移,燕玉情心中惊疑更甚,也不敢轻举妄动。
好在那人沉默半晌后,似乎梳理好言辞,轻声相问。
“燕水浩瀚,寻常人即便精通水性,也不敢孤身一人涉水至此。”
这次和方才初醒的迷惘不同,燕玉情立刻辨析出这偏中性的话语声,
实则出自于女子之口,虽然言语声温和,但细听却带着几分探究和质问。
“观你衣着服饰,亦是出自高门大户家的小姐,怎会失足落入燕水?”
高门大户家的小姐……燕玉情美目闪烁了下,这话听着却有些怪怪的。
何况衣衫服饰,材质也好,版型也好,说有钱人家买得起倒还说得过去,
评价一句高门大户,未免有些言过其实了。
不过她心思聪慧,倒也琢磨出这人几分心思。
大抵是怀疑落水的前因后果,以及想弄清楚她有什么目的。
“不瞒您说,失足落水这事儿,我也有些莫名其妙。”
燕玉情抿着红唇,露出一丝苦笑。
“照理来说,这个时间段我应该在家中看书,亦或是沐浴才对。”
“绝不会孤身一人夜游燕水的。”
她脑袋又没发昏,入夜来燕水除了吹冷风外,没有任何好处。
火堆前站着的身影默然几息,缓缓转过身来。
“你方才落水时,口中所唤之人,他在哪?”
待得那人转身,借着跃动的火光,燕玉情才算看清她的样貌,
一时之间,竟有些愣神。
火光中那人身姿笔挺,一派孤松入云气象。
穿着一身棉麻编织的衣衫,脚上是一双纳了底的布鞋。
除此以外,腰间还挎着一柄剑,藏于鞘中,不见锋芒。
一张脸看似五六十,可若抛却那如霜似雪的一头白发,细看其脸庞,
便发觉并无丝毫暮色,甚至连丁点儿褶皱都难见,说句三十余岁,竟也不算夸张。
燕玉情目光自下而上,最后才对上那双状若平湖,深蕴惊雷的眸子。
她立时回过神来,也没避开那双深邃的眼睛,不太确定道:“恩公是想问祖父身在何处吗?”
口称恩公,是燕玉情有意示好,况且身上湿漉漉的感触,也证实对方所言落水一事不虚。
救她的人是女性,看其佩剑的模样,大概率是武者。
故而燕玉情心中戒备,倒是淡了几分。
她仔细斟酌了一下对方的问题,结合其年龄,不由自主的便想到了爷爷身上。
父亲也好,大伯燕承也好,想来和这人并无牵连。
岂知燕玉情话刚说完,便只觉得汗毛倒竖,四周因火焰升高的温度,顷刻降了下来。
火堆那侧的白发女人,目光震惊,痛苦,缅怀相互交杂,简直纷乱到极限。
她瞬息跨越丈许距离,站定在燕玉情身前,仔仔细细的打量着那张姝丽妖娆的脸。
燕玉情被那双情绪复杂的眼睛盯着,只觉得心脏砰砰跳动个不停,
直到她感受到不安之时,白发女子才敛去目光,声音复杂的称赞了一句。
“天姿国色,不外如是。”
燕玉情听到这句话,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
饶是她心思灵巧,可这人身上透露出的气息,着实太过危险,
更重要的是观其心性,处于很不稳定的状态,保不准一言不合,
恩公便要化作刽子手。
于是燕玉情浅浅一笑,并未多言,状若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白发女子无声沉默了许久,才声艰语涩的再度开口。
“可是……你不像他。”
不像?燕玉情黛眉轻蹙,心下着实有些愠怒。
她是燕传养女并非秘密,不像燕卫国情有可原,
可这些事心知肚明即可,宣之于口未免过于刻薄了些。
奈何形势比人强,加上对方救了自身性命,燕玉情倒也没有出言驳斥,仅是轻声自辩了一句。
“天下何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您既然认识祖父,便不该说这般令人非议的话。”
白发女子嗤声一笑,随即眼神中萦绕着几分落寞。
“你这女娃娃貌若婵娟,心思却不如明月皎洁了。”
“我同你祖父相识之际,恐怕连你祖母都未曾出生呢……”
燕玉情不免讶然出声,倘若对方并未说谎的的话,岂非比燕卫国还要年长,
只看其人样貌姿态,倒真是难以相信。
她诧异之时,那双眼睛再度看了过来,目光中少了些凌厉,多了些缅怀和善意。
“你祖父而今,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