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人望这一趟的确是早有谋划,他每经过一个县便将该县的官吏召来,详细了解并记录下该县的赋税数字,但是却并未直接去找秦刚,似乎是准备到了后面再一并交涉。
而正是因为他的忙碌,便给了马植更多接近秦刚的机会。
马植是个大辽问题青年,倒不是他自身有多大的问题,而是他的脑袋里有了太多的奇怪问题,要么因为问题角度的刁钻敏感而让被请教对象三缄其口,要么因为回答者的空洞刻板让提出问题的他觉得索然无味。
但是这次遇到的徐大学士、徐将军却不一样,敏感的问题他不避不退,皆有答案;回答的言语不偏不倚、有理有据。
等快到天津寨的时候,马植已经彻底成为了秦刚的小迷弟!
来此之前,他只听说过“神枪三郎”之威名,又读过那首《人杰绝句》,已知徐三的文武双全之名,而这次一路走来,无论是沿途的风土人情、山川地貌,还是眼前可见的民生凋敝、百姓困顿之景,却都能从与他的交谈中得到启发与顿悟。
“博学非为薄名,而是为行事有据。一地为主政官者,不可整日只坐在州县城中的官署中,下面之事,全赖小吏所报。”秦刚这几日已经基本对马植有了一个清晰的评价——大辽愤青,与他一同鄙视着马人望此时的无比忙碌,“缺乏了自己对于实际民生民情的基本掌握,拿着底下人汇报上来的文书数据,基本上也就是缘木求鱼,无济于事。”
“徐集贤金玉之言,学生受教了!”马植此时的态度十分地恭敬。
看到他的状态,秦刚觉得是可以对他多讲一些道理的:“我在南京道只管军务,本不该多言。但你若能为官,须得记住:增税加赋是最蠢最无能的手法。如此不如直接动手去抢好了!真正的地方治理,是要搞清本地有什么资源?有什么条件?雪山大漠、草原湖泽,无处不有着独特的生机。官员比百姓强的地方在于眼光长远、手段丰富,可以带百姓从中挖出商机、带动经济。只有让百姓的日子好起来,让地方的商贾收入多起来,哪怕降税减赋,却可以因此而让官府的收入变得富足,这才是能吏!这才是良相!”
马植一边用心听着,一边细细回想,顿觉其中的道理无穷,再抬眼看向马上的这位将军,更加觉得此人愈发地高深莫测。
天津寨,为了迎接新任南京道统军使及三司使,一应将领与官吏皆出寨相迎。
大辽在天津寨驻守的,有两个营近千人的汉军,领头的守将为军都指挥使孙温,寨中管理征收商税、检验进出商品的主事官吏也是统军司的,而具体做事、尤其是做账的人,都聘用了流求人。辽人也发现,只要最终决策权还在自己手上,而相对于复杂又累人的具体事情,专业的流求账房做得又快又好,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便一直延续到现在。
天津寨原本就是辽国边境的一个军寨,当时的南京三司使李宁一与秦刚商议后建起。最初的军马换军粮的暴利生意基本上都是由萧得里底家族商队垄断。
之后,随着此事的风险变大,看到军寨里的其它商品也能产生丰富利润,老奸巨滑的萧得里底便放开了市场,准许其他商社一同经营,不仅可向他们收税,而且更可掩人耳目。
萧得里底在离开南京道前,先安排自己的侄子萧奉先进了南京统军司,接管了天津寨。
而萧奉先又定下规矩,不管是谁想去天津寨换防,都必须要向他支付高昂的行贿费用。毕竟,他的叔叔萧得里底一路做到了北院枢密使,算得上是朝中有人!
直到现在,表面上被统军司独享的巨额税收,除去明确用来补贴地方军欠饷开支外,绝大部分,都不露痕迹地到了萧得里底叔侄二人的囊中。看似糊涂无为的耶律和鲁斡早就看穿了这一切,默认这一切而无所表示。
只是那时开始掌管南京道税赋及官衙用度的三司使马人望却是急得跳脚。
一面是日益恶化的财政收入难题,另一面天津寨的强大货物进出能力,能比其他所有的榷场交易总量都高。
所以马人望认为,只要能将天津寨商税收回来,甚至能够分润到一部分,南京道的赋税危机就可以迎刃而解!
当然,天津寨本就是统军司自己辟出的军寨,之前利润又如此肥厚,暂时没法夺回。只是这次换了新留守,又换了新统军使,马人望也是从自己的职责出发,希望能有些突破。
一行人马入了寨城,住进了宽敞舒适的官驿。
安排妥当之后,秦刚叫来游珍,两人先换成了宋商装扮,然后直接便十分熟悉地夺内室移开一只看似普通的柜子,后面竟然露出了一扇暗门,出去后便就到了驿站的后巷。
这是因为天津寨的修建都是由流求人主导,像官驿、商馆等处的机关,尽在秦刚他的掌握之中。
而跟在身后的游珍,早就养成了见怪不怪、处变不惊的性子,只是紧紧跟随。
到了一处挂着河北商会牌匾的宅子面前,秦刚向门房的人出示了手上戴的一枚戒指,对方查看后便将他们请到后堂,那里的人又取来印泥,亲自检验了戒指上的印鉴后,便立即恭敬地再引他们从这里上楼。
两人刚从楼梯走上走廊,里面有人听着声音便迫不及待地迎出来。
“大哥!”
游珍见到此人便彻底放下心来,因为正是四海商行的总掌柜谈建,他接到秦刚的通知后,便带上分管银行的手下,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天津寨,并在这里等了几天。
“我就知道你的鼻子灵,一听到我要叫你过来,一点时间也不会耽误!哈哈!”秦刚拍拍谈建的肩膀。
“天津寨已经建立了这么些年,港口本身没问题,但是整个南京道的局面一直打不开,甚是可惜。大哥这次发了话,一定是有了把握,我不得不激动啊!”谈建兴奋地说道。
“把握谈不上有多大,机会确实是有一个。”秦刚笑了笑,一招手,“坐下谈。”
游珍自觉地站在外面的走廊上进行戒备。
第二天,秦刚假托自己只懂领兵、不太懂得生意账目的理由,主动邀请马人望带着手下与他一同参与对天津寨寨务的检查工作,马人望喜出望外,欣然前往。
听说有留守府官员一同参与,孙温明显极不赞同,不过他也吃不准新来的统军使是什么意思或有其他考虑,简单反对了两句见无效后也就算了。
不过,流求来的账房显然是十分称职,捧上来的账本十分严谨,即使是马人望带来的几名手下,极为认真地看了半天,也都点头表示赞赏。
反倒是秦刚听出一些问题:“远的地方不说了,天津寨是宋国河北货物的最主要输入地,可我怎么发现这些东西基本都立即转了海运发卖了呢?”
“禀徐统军知晓。”孙温瞥了瞥坐在一边的马人望等人,心想机会来了,继续说道,“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南京道这里的各州县,对从我天津运出的货,还要再征一次商税,所以海商情愿转成海运直接去往其他地方;二是南京道的进货量不大,留下来也怕卖不掉。”
孙温所说的话,却把马人望弄红了脸,不过他也是在等这个机会,直接站起来说道:“也不怕徐集贤耻笑,南京道也是迫不得已。这些年各州县赋税年年下降,地价、粮价却不断走低。其它的榷场加起来也比不起天津寨一地。而天津这里的商税,三司使司收不到,所以只能对于天津出来的货物进入州县时再征收一次,就是为了补充一点地方收入啊!而且孙都司也讲了,南京道不仅仅是民众的手里没有钱,就连官府的官库里,也是拿不出钱。徐集贤也是我南京道的主官之一,此事一定得要帮忙啊!”
“哎!要说马使司所言之事,徐某自当尽力。只是天津寨的商税一事,自有成例,怕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是须从长计议才好!”
“确实啊!”听得秦刚并未直接答应,一直担心着的孙温赶紧开口,“南京道与那宋国边境最长,又缺关隘把守,兵力不足,必须多募京州汉军。可汉军又不比宫卫,既无定拨粮饷、又无就粮之地,所以天津寨一年征收的商税,尽数补贴汉军后,也是几无所剩啊!”
孙温的这几句话倒也说得马人望无从辩驳,也正是南京道这里缺钱,又知他们有天津寨,所以南京道这里也就更加不再拨付汉军粮饷了。若不是现在更加缺钱,其实原先的那样两不相欠也就这样子下去了。
“嗯,这样我倒是明白了一些。”秦刚点点头道,“南京道缺钱,养不起太多兵力。而目前的边境防卫,又需要更多的兵力。于是前任官员就弄了这个天津寨,搞点生意、让统军司收点商税,自己养自己,对不?”
“徐统军所言甚是!”孙温立即赞同。
“则三司使这边之前因为拨不了粮饷,只能让统军司自己搞军寨来养兵,然后也就收不到军寨这里的商税,现在手里便更加缺钱,不管是普通榷场、还是到天津寨这里,便就越来越买不起各种货物,买卖变得越少,三司使这里就越收不到税,对不?”
“确实如此啊!”马人望听着对方讲得头头是道,立即表示赞同的时候,也从心底里生起了更多的希望。
“马司使的难题是缺钱,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秦刚却是话题一转,讲起了故事,“说有个客人到了一个镇子,发现镇上的人都不高兴,一问才知,客栈掌柜做衣服欠了裁缝一贯钱,裁缝买肉欠了屠夫一贯钱,屠夫找妓女过夜欠她一贯钱,妓女住在客栈也欠了一贯房钱。可是大家身上都没钱,都还不了欠账。客人哈哈一笑说这事简单。于是先借给掌柜的一贯钱,让掌柜还给了裁缝,裁缝立即还给屠夫,屠夫还给妓女,妓女还给掌柜,掌柜此时再还给了客人。这一贯钱转了一圈,一文不少地回来了,但是镇上的人都不欠钱了!”
秦刚讲的这个故事十分的有趣,众人也觉得似乎有所指,不过也一时都说不出来。
“其实故事只是故事,放到现实中却有两个问题很重要。”秦刚继续说道,“真正的借钱不会这么简单,第一是客人借给客栈掌柜后,如何保证他一定会拿去还给裁缝?万一他也想去找妓女呢?第二是即使钱回到了掌柜身上,他并不想还给客人怎么办?”
众人都点头,也都转过来看他有什么好办法。
“所以客人一般会要求客栈掌柜抵押一件值钱的东西给他,同时也会约定客栈掌柜对钱的用途,最好是去还账,这样利息可以最低。一旦花在别处就需支付高额利息。这样的话,客人才有希望收回自己的借款。”
大家似乎都听明白了,又似乎都没听明白。
还是马人望稍有悟性,他想了想开口道:“徐集贤之意,莫非是说我南京道的问题在于缺少了这关键的一贯钱,从而导致大家都不花钱、不用钱,最后导致市场凋敝,商税不振?”
“善!”秦刚赞许地一笑,他想提议的方法正是“刺激消费”,但是这个经济名词是无法直接让此时之人明白的,这才煞费苦心地把道理揉进故事来类比,总算有了一个能琢磨明白的人,“所以如果直接把天津寨的商税分给三司,那就是统军司少了该有的收入,而也指望不上留守府可以多拨粮饷,这样的事自然不会有人愿意去做。”
马人望站起作揖道:“恳请徐集贤指点迷津。”
“本将也没什么太好的主意。只是听说天津寨这里,有来自大宋的四海银行,据说他们是全天下最善于做银钱生意的人,咱们毕竟是大辽的南京道,找他们商量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借一笔搞些钱生钱的活来?”秦刚这才慢慢地说到正题上。
“四海银行?这个情况谁清楚吗?”马人望的眼光在询问在场的人。
这时负责军寨商税账房的人便站出来说,这个四海银行与大宋客商的关系甚密,会有专门的人常驻在寨城里的河北商会。而且最近他们就有总行的人在这里,可以去请过来。
马人望一听便说:“快去请、快去请!”
寨城并不大,很快就把人请来了,而且一报名号,居然是四海银行总掌柜谈建。
不过,马人望也顾不上吃惊,先是介绍了室内的各位后,便直接讲了自己面临的难处,并真心实意地询问对方有没有好的建议与办法?
“徐贤集老爷、马司使老爷,还有各位官爷,承蒙各位发问,在下只是个生意人,在商言商,也就讲点自己能想明白的话。”谈建开口,说的都是质朴无华的话语,但是仍然让人觉得不凡,颇有些见过大场面的气势,“天津寨的繁荣,托的是整个大辽的市场、而不是南京道的市场;天津寨运来的绝大多数货品,基本多是直接转口其他地方,而不会直接在南京道售卖。无非两个原因,一是南京道的驿道早就荒废不堪,不好行走,二是这里的百姓太穷,手里没钱,买不起各种货品。”
说南京道太穷,这话也就只有谈大掌柜有口气可提,马人望的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心里明白自己的家底,只能开口请教:“谈大掌柜可有解决的良策?”
“良策谈不上,却是死方法,首先必须要修驿道,只有先把驿道修好,才会有商行愿意把货运往析津府以及道内各州县。”
“从天津寨到析津府的驿道重修之事,之前也不是没有人想过。”马人望开口道,“只是天津寨归于统军司管辖,所以三司收不到这里的商税,自然就不太愿意去修路。而统军司只关心港口与寨城里的商税,觉得货物运到州县去也与他们无关,同样也不愿修这条驿道。所以议了两回,也就没有了结果。”
“徐统军与马司使都想得短浅了,其实修驿道一事,大家皆会得利,只是不能太计较眼前。”谈建仗着自己有底气侃侃而谈,“在下的四海商行在天津寨也有货物进出,驿道要是能修好,南京道的市场就是多出来的量,不管是寨港的商税、还是南京道各州县的商税,大家都是能够多出不少收入的!”
马人望却是忧心忡忡地说道:“个中道理,本官也不是不知。可是这修驿道之事,既耗民力、又花财力。南京道原本就入不敷出,又能从哪里筹到这一大笔钱呢?”
谈建站起来一躬道:“南京道的驿道修建,利官利民又利商,四海银行斗胆表个态,这笔钱,我们银行是可以借给马司使的!”
“吓!这样一项修路的工程,至少二十万贯以上,四海银行能借得出这么一大笔钱?”马人望表示不太可能。
“这次的驿道要能行商行大车,不能修得太窄,预算可以高一些。就由在下给个准数吧,可以借出五十万贯!
“五十万贯?!”
除了秦刚与马人望之外的众人都惊得要跳起来。无他,此时大辽从宋朝那里讹到手的岁币折抵下来不过一年银二十万两、绢三十万匹,不过折合五十多万贯。而现在谈掌柜直接承诺可以借出来的钱,居然就能顶得上这笔巨款。
马人望没有立即惊喜,是因为他还有自己的担心:“四海银行愿意借出这么一大笔巨款自然是好,只是本官实在没有信心能够还得了这笔钱啊!”
谈建不慌不忙地说:“我大宋现有一句新谚语,‘要想富、先修路’。驿道修好的价值可能远非现在能想像到的。首先,修路要采买大批材料、工具,它们的进出本来就是生意,市场就会红火起来;其次,修路雇用大量地方百姓,他们原本很穷,现在能拿到工钱,就立即会买粮、买衣、买各种东西。赚得多的人还会有更多的消费。于是南京道需要的商品就会增多;接下来的,修好的驿道可以更方便地运进来更多的货物与商品,各个州县的交易增多,各地市场的商税增加就是必然;最后,一旦南京道的驿道修得比其他道都好,那么就会有更多的货物会取道这里,过路的中转经济也就能发展起来了。”
看到马人望已经听得两眼闪闪发光,谈建进而说道:“在下是出借钱的,都不担心南京道在修好驿道后还不了,马司使又何必有这不值当的担心呢?实际上我也大致估算过,南京道只需要每年拿出新增商税的一半还钱,我们四海银行就不会担心!”
“这点不难!”马人望脱口而出。
“谈掌柜愿意出借,马司使这里愿意试试,那可是还需要本将做些什么?”一直未曾开口的秦刚恰到好处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