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阿爹。”萧韶呢喃着，心里的恐慌漫无边际的弥漫开来，这一瞬间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已经离他远去了，他已经没有精力去关注外面的敌人，是否会在下一刻冲杀进来。
“放心……”萧淮费力的安慰了儿子一句，他本想跟儿子说，没事，阿爹已经安排好了，外面那些小丑蹦跶不了几下了，但他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太累了，他也知道自己勉强撑到现在已经到了极限。
正这时，院子里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接着便是震天的喊杀声、兵器相交的声音。一个护卫立马趴在窗户缝隙往外看去，片刻后，他惊喜的声音响起：“援军，是援军，我们有救了，有救了……”屋子里原本压抑的气氛随着这个消息的传出稍缓。众人提起的一口气还未来得及放下，只听……
“阿爹！！！”萧韶的惊呼响起，众人齐齐朝着萧淮看去，只见就这么片刻的功夫，方才还见血色的脸上，此时已经面露灰败之色，只怕……
原本因为等来援军而舒缓的气氛，立马加倍反扑了回来。众人如同处在被抽干了空气的屋内，窒息、烦闷。
“咳咳。”萧淮微微咳了几声，和之前剧烈的咳嗽声相比其实微不可微，但现在室内诡异安静，这轻微的咳嗽声，倒比之前听起来更让人惊心。
“陛下……”萧淮的老内侍在一旁老泪纵横，道：“他们马上就到了，您坚持住啊。”
老内侍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拍打门扉之声。几个侍卫从窗户、门缝里确认了敲门人的身份后，立马把堵住门的物件全部挪开了。
屋门打开，一行人快步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位身着银色铠甲，腰佩宝剑之人，此人五官俊朗，配着一身银甲端的是雄姿勃发，器宇轩昂。
来人进屋后，快速的扫视了屋内一圈，等他看清被众人护卫在中间的父子两人时，脸色一变，立马闪身让开了身后一人。
这人一出现，颜勎就惊呼出声，唤道：“父亲！？”来人一身儒士衣衫，头戴纶巾，虽已年至不惑，却一身文人的风雅，加上长相出色，特别是那双笑眯眯的眼睛，看谁都带着笑意，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意。来人正是南离当朝相国，颜勎之父，颜伯如。
颜伯如一边朝着萧淮父子走去，一边朝自家儿子点点头，又快速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确认自家儿子完好无缺后就立马收回视线。
他快步走到萧淮身边，老内侍见状，立马让开位置，颜伯如在萧淮身边跪坐下去，拉起萧淮的一只手，凑近他耳边，低声道：“老伙计，我来啦！”
萧淮此时的状态很糟糕，他已经认不出来人是谁了。颜伯如见昔日的好友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但面上却还是保持着微笑，又对萧淮道：“放心，他们都没事，一切按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这时，萧淮似乎终于认出了来人，嗓音虽带着嘶哑却不掩笑意道：“老家伙……你终于来了。”说完这句话似乎费了萧淮很大的力气，话到最后已经气若游丝，颜伯如凑近才勉强听清他的话。
“抱歉，我来晚了，让你久等了。”颜伯如的嗓音也带上了哽咽，后面的话他现在已经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说出来了，于是屋子里陷入一片沉寂，只余几声啜泣声。时间就在这样的沉寂中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萧淮的声音突然响起……
“不晚、不晚，正好、你来得正好。”原本说话已经异常吃力的萧淮，此时却开始变得流利。
众人心里一惊，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就发现萧淮原本已经灰败的脸色开始慢慢变得红润，说话的力气也开始恢复，众人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这是回光返照！
萧淮一手拉着颜伯如的手，一手拉着儿子的手，他把两只手握在一起，转头对着颜伯如道：“我的小勺儿就交给你啦！他日后若不成材，你可自当处置。”
颜伯如摇摇头，咽下喉头涌上来的酸楚，哽咽道：“你放心，必当鞠躬尽瘁。”
萧淮点点头，他觉得此时的身体很轻松，那些折磨他许久的病痛仿佛全都消失了，此刻他忽然很想好好的睡一觉，歇上一歇。他想，也是时候该好好儿的歇歇了。
于是，他转头去看儿子：“要照顾好你阿姊，你们俩每天都要开心心的呀……”
话落、声断、人亡。
“陛下！！！”
“陛下……”
屋子里顿时响起一阵恸哭之声。
嘈杂的声音中，萧韶却只是小小声的唤了一声：“阿爹。”可是再也没有人回应他了，再也没有了。萧韶此时脑子里很清醒，他知道自己阿爹死了，这个小时候把自己抱在怀里，抗在肩上的人没了；这个死前还在为自己殚精竭虑的人没了；这个世界上最疼他的人没有了。
他从小就没有阿娘，现在阿爹也没有了……
恍惚中他听见有人对他说：“殿下，难过就哭出来吧……”
“勺子，别把自己憋坏了……”颜家父子两人平时里颇善言辞，且文采出众，但此时父子两却说不出一句能让萧韶不那么伤心难过的话来。
萧韶对着父子两人点点头，又摇摇头。
难过吗？难过的。想哭吗？想哭，可是此时他哭不出来，也不能哭出来！现在还有很多事情等着自己去做，上墉城里的阿姊还在等着自己回去；阿爹的身后事还需要他这个做儿子的去操办；犯上作乱的三王叔还需要自己去处置，他哪里有时间去哭呢？
颜伯如看着萧韶这张悲痛难过，却没有泪水的脸，心里也是郁结堵塞得慌。老伙计啊，你有没有想过这孩子面对你的死亡后会是这样的反应呢？知道了，你还会如此计划吗？
“颜叔叔……”萧韶看着颜伯如一脸复杂担忧的神色问道：“半个时辰前，我见到阿爹的时候，他虽然身体看着不好，但尚能支撑，为何短短半个时辰，事情就变成这样呢？”
闻言，颜伯如不答反问道：“半个时辰前陛下是不是服用过一粒红色的药丸？”
萧韶忽然想到先前父亲咳嗽得厉害时，是服用过一粒红色的药丸，服下药丸后父亲的气色就好了不少，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哎……”见状，颜伯如一声长叹，将这件事从从头到尾的道了出来。
“去年年底，陛下知道自己身体坚持不住了。宫中医官查遍医书典籍，药石无医，最后也只勉强找到一个延缓生命的办法。此药服用后前两个月内会和健康人无异，最后一个月却会加倍反噬……”越到油尽灯枯之时，服用此药反噬就会成倍增加。颜伯如体谅萧韶的心情，并未将此药的实情如实道出。
“陛下不顾老臣和医官们的反对，坚持服用了此药。此后，我们便商定好计划，利用萧勖和萧彧安插在陛下身边的内应，故意把我们想让他们知道的消息传递过去。不久之后萧勖果然按捺不住不出所料的，带着人前来逼宫夺位了。陛下便顺势离开上墉……”
“陛下离开后，发现自己和你信件联系的私印被人动过，便猜测萧勖二人会利用这印鉴，假陛下之名，诱骗你回来。老臣收到消息后，多方查探，确实有一封给你的信件，送往了东渚。陛下知道后，便在几个你可能会从那里回国的城池，安排了人员接应。”
“也许是知子莫若父吧，他判定你最有可能到的地方是夷里，于是他本人便亲自过来这里，等着你。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在这里等到了你……”
“哼，萧彧打的好盘算，想着利用印信诱骗你回来，你回来后势必会去寻找陛下。这样一来不管是利用你找到了陛下，还是利用陛下找到了你，他通过内应传递的消息赶来，都能把你们一网打尽。”
“可惜，这计策是老臣和陛下反复商议定下的，还轮不到他来捡漏！萧彧自以为自己是猎人，殊不知，从他们逼宫篡位开始，就已经成了网中的猎物。”
萧韶听完颜伯如的叙述后，只是静静的点点头，然后问道：“阿爹中毒是他们二人中谁干的？”
“两人都脱不开干系。”颜伯如回道。
“三王叔如今怎么样了？”萧韶转头向院外望去，他眼前是黑压压的一片脑袋，伸长了脖子也看不见院子里的情况，只得转头问颜伯如。
然而颜伯如却向另一人看去：“越将军？”方才挂念着陛下这边，院子里的情况他也不太清楚。
那银色铠甲的将军——越屺立即答道：“逆贼萧彧已被拿下，听候殿下发落。”
萧韶点点头，平静道：“三王叔萧彧，犯上作乱祸乱朝纲，就处凌迟吧……其家人与二王叔存活家人一律斩首示众；凡参与叛乱者，诛九族。凡在此事中骑墙观望者，斩，并没收全部家财，其族人全部发配边疆与披甲人为奴。”萧韶低头看了看被他抱在怀里已经没有气息的父亲，然后轻声道：“找人看好三王叔，别让他自杀了。”
众人听见萧韶的话后，立马就出现了一些小骚动。颜氏父子两相互看了一眼，颜勎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却被自己的父亲用眼神制止了。
颜伯如恭敬回道：“遵命，殿下。”
“颜叔叔，我想和父亲单独呆一会儿。”
“是，殿下。”颜伯如带领着一群人退出了屋子，于是方才还挤满了人的屋子，只剩下萧韶一人了。
屋外，院内
“诶、诶、诶，这么着急忙慌的拽着你老父亲去哪里呢？”一行人退出来后，颜勎抓着他老父亲的手，就往右边厢房走去，不顾他老父亲的抱怨，推开了一间厢房门。颜勎朝里打量了一下，发现空旷无人后，就把他老父亲给拉了进去，顺手关了门。
颜伯如被儿子推得一个趔趄，没站稳差点儿就要摔下去，还好颜勎眼疾手快的拉了他一把。颜伯如挣开儿子的手，开始数落儿子：“小子，干什么呢？有你这么对自己老父亲的吗？”
颜勎却不好老爹废话，直奔主题的问道：“老爹，你方才为什么不劝劝勺子？”
颜伯如白了儿子一眼，道：“方才那情形下谁劝都没用？”随即又补充了一句：“长公主来了都没用。”
颜勎的理智在告诉自己父亲的话是对的，但还是忍不住道：“可是……”
“可是什么？”颜伯如打断儿子的话，反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做，会给殿下留下残暴的名声？”
颜勎点点头，道：“那些参与反叛的人就算了，也算罪有应得，那些观望者也如此重罚，只怕……”他犹豫了片刻想着现在也没有外人，索性直接说了出来：“现在南离国内，本就民心惶惶不安，用如此手段处置逆贼，不怕引起民变、引起动乱？”
“庸人之见。”颜伯如对儿子如此评价了一句，继续道：“于公，他为国锄奸；于私，他替父报仇。公理道义他都占据，有何担忧？王子在外游历，突闻噩耗，得知自己家破人亡。于是王子归来复仇擒住逆贼，手刃仇敌，拯救国民于暴君的水火之中，如此正面感人的故事，一定会被流传千古的，这传唱的话本不就有了吗？何来残暴一说？”
“要是民众觉得王子小小年纪，便如此残暴，跟着周边附庸的小国在起波澜，于是众人心生畏惧、不满？岂不是留下隐患？”颜勎还是不放心。
“笨儿子，如果殿下对逆贼的处置是斩立决或终身圈禁，那么天下藏有祸心的人会怎么想呢？他如此年纪便是一国之君了，周边的国君们会怎么看呢？你也知道他们并不安分，一味的怀柔，真能让他们诚服？继位之初，不施以雷霆手段，何以敲山震虎呢？”
颜勎怔楞的听着父亲的一席话。
“所以，于情于理，这手段都是可行的。至于那些两面三刀的墙头草，也是该清理清理了，你啊，还是嫩了点。”颜伯如总结道，“与其担忧这个，你还是多担忧担忧殿下的精神状态吧，唉……”颜伯如想起这孩子方才不哭不闹的样子，别是被刺激过头了吧？现下这才是他担忧的啊！唉，这老伙计给自己留了个大难题啊……
“唉……”颜勎跟着父亲叹了口气：“我也有点担忧，不过，明早就差不多了吧……”他小声的嘀咕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