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中,桐桐伶牙俐齿,三两句便把剑十一噎得说不出话来。
剑十一撇了撇嘴,故作恼怒地哼了一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嘟囔道:
“好男不跟女斗,不和你玩了!”
说着,转身便朝着院外走去。
“喂,你去哪儿?”
桐桐在他身后喊道,眼睛依旧望着星空,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剑十一头也没回,摆了摆手,声音传来:
“去找小师叔聊聊天,省得在这儿被你气死!”
听到“小师叔”三个字,桐桐望着星空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
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嘴唇,轻轻“哦”了一声,便继续仰头沉浸在那片浩瀚的星海之中,仿佛那里面藏着所有问题的答案。
剑十一轻车熟路地穿过天中渡依旧有些湿漉漉的街道来到江边。
足尖轻轻一点,身形便如夜鸟般掠过波光粼粼的江面,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那艘熟悉的云舟甲板之上。
舱内,易年依旧如往常般深陷在躺椅里,手中捧着一卷古籍,神情专注。
油灯的光芒在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让整个人看起来既宁静又显得有些疏离。
剑十一可不管这些。
他与易年的关系向来极好,根本没什么辈分上的隔阂感。
虽然他得恭恭敬敬喊一声“小师叔”,但相处起来却更像朋友。
他也从不会因为易年如今是真武强者或是北祁皇帝而感到拘谨畏惧。
大大咧咧地推开舱门走了进去,如同回自己家一般自然。
目光扫过易年,也不出声打扰,自顾自地走到桌边,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已经温了的茶水。
然后一屁股坐在易年旁边的凳子上,舒舒服服地喝了起来,甚至还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显得十分悠哉。
易年的余光早已瞥见剑十一的到来,感受到那毫无拘束熟悉无比的气息,那总是平淡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丝细微却真实的弧度。
在这动荡不安的乱世之中,能有一个不因你的身份力量而改变态度,依旧以最本真方式与你相处的故人出现,总是一件能让人心头微暖的好事。
之前的小愚如此,现在的剑十一亦如此。
易年没有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依旧停留在文字上,但却主动开口,声音平和地问道:
“家里…怎么样了?”
问的是剑十一的家人。
剑十一的家就在风景如画的四季花海以东,距离圣山不算太远。
那里虽然幸运地未曾被之前的战火直接波及,但毕竟地处江南,如今已彻底沦为妖族的掌控区域,其处境难免令人担忧。
剑十一喝了口茶,浑不在意地回答道:
“早就安顿好了,没事儿,放心吧小师叔…”
语气轻松,带着一种“这点小事难不倒我”的自信。
易年闻言,轻轻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剑十一虽然年纪不大,但修为也足够,既然他说安顿好了,那定然是有了万全的准备。
想想剑十一家那庞大的规模——父母、十个哥哥、再加上各自的嫂子、侄子侄女…
俨然是一个小型的家族村落了。
能将这么一大家子人在妖族眼皮底下妥善安置,绝非易事,也足见剑十一的能力和用心。
一时间,舱内又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易年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剑十一喝茶的细微声响。
剑十一看着易年似乎又沉浸回了书中的世界,完全没有继续闲聊的意思,也觉得有些无聊。
随手从旁边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书籍里抽出一本,心不在焉地翻看起来。
但显然心思不在这上面,翻书的频率又快又乱,毫无节奏可言。
易年虽然没抬眼,却仿佛能感知到一切,忽然淡淡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了然:
“又和桐桐斗嘴了?”
剑十一翻书的动作一滞,随即嘿嘿一笑,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嘴硬道:
“哪有!我那是让着她!好男不跟女斗,懒得和她一般见识!”
易年听着这熟悉无比的死要面子的辩解,不由得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无奈却又带着几分怀念的笑容。
这两个小家伙,虽然模样都长大了,剑十一褪去了婴儿肥,桐桐也出落得有了少女模样,但这互相拆台谁也不服谁的性子,倒是一点都没变。
这样…
其实也挺好。
至少在这冰冷的现实里,还保留着一份难得的鲜活与真切。
剑十一见易年似乎看穿了自己,又确实觉得那些深奥的古籍看得人头昏脑涨,便放下手中的书。
开始在舱内东瞧瞧西看看,仿佛在寻宝一般。
最后,不知从哪个角落的箱子里,翻出了几本页面泛黄、边角卷曲的旧书。
那是易年以前看过的一些通俗话本小说,讲述的多是些江湖侠客、志怪传奇的故事,与如今他研究的那些高深典籍截然不同。
剑十一如获至宝,立刻盘腿坐回地上,就着灯光,津津有味地翻看了起来。
那里面光怪陆离的故事。快意恩仇的情节,显然比枯燥的古籍更能吸引他。
然而,看着看着,动作又慢了下来。
手中的话本不知何时被放在了膝上,目光飘向了窗外,越过了波光荡漾的离江水面,投向了更南方。
那比南昭还要遥远的那一片未知的地域。
眼神不再有之前的跳脱和轻松,而是变得有些悠远复杂,甚至还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迷茫与担忧。
仿佛他的思绪已经飞越了千山万水,去到了某个牵挂之地。
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忘了手中的话本,忘了身旁的易年,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窗外,雨后晴朗的夜空中,星河璀璨,月光如水,温柔地笼罩着寂静的云舟,也笼罩着少年那 突然变得沉重的心事。
“唉…”
舱内短暂的宁静被一声轻微的叹息打破。
剑十一的目光从遥远的南方收回,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跳脱光芒的眼睛里,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显而易见的忧虑。
转过头,看向依旧埋首书卷的易年,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小师叔…我师父他…”
眼中,满是担忧。
剑十一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前段时间,白笙箫在北线战事稍缓之际,便行色匆匆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反常地独自南下,这一切剑十一都看在眼里。
他了解自己师父的性子,虽然平日里看似不羁洒脱,但绝非不负责任之人。
那般急切地离去,定然是发生了极其重要的事情。
然而,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久到南屿已然分裂易主,南昭彻底沦陷,大陆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剧变。
可白笙箫却如同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他没有返回圣山,虽然圣山也已空寂。
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是生是死。
作为白笙箫一手带大亦徒亦子的剑十一,心中的牵挂与日俱增,几乎成了一块心病。
易年听着剑十一开口,翻动书页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目光虽然还落在书页之上,但那一行行墨字似乎暂时失去了意义。
他当然知道白笙箫的情况。
知道白笙箫因帝江的意外而道心失衡,已然入魔,心性大变。
如今更是不知所踪,成了一个极其危险且不稳定的因素。
他也大致能猜到,七夏的离去很可能就与处理白笙箫入魔之事有关,这其中的凶险,难以估量。
然而,这些残酷的真相,他能对剑十一说吗?
余光瞧见剑十一那带着担忧和期盼的眼神,易年心中掠过一丝不忍。
这个看似已经长大的小伙子,内心深处依旧依赖和崇敬着他那个看似不靠谱的师父。
直接将“你师父已经入魔,如今是敌非友,生死未卜”这样的话说出口,无异于一种残忍的打击。
易年的目光在书页上停顿了足足两三息的时间,仿佛那几行字极其难懂。
缓缓抬起眼,看向剑十一,眼神平静,却比平时更深沉了几分。
轻轻地摇了摇头,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滞涩:
“不知道…”
这三个字,是实话。
他确实不知道白笙箫此刻具体身在何处,是生是死,状态如何。
但他隐瞒了最重要的部分,他知道白笙箫身上发生了什么。
说出这三个字时,易年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但很快控制住了这细微的异常。
将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仿佛只是回答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似乎觉得这样的回答过于简单,不足以安抚剑十一,易年沉默片刻后,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尽量显得自然:
“你师父功参造化,剑道通神,不会有事的,或许…是他自己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处理,暂时脱不开身吧…”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安慰剑十一,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但话语末尾那一丝几不可闻的迟疑,却暴露了内心的不确定。
剑十一听着易年的回答,脸上那丝期盼的光芒稍稍黯淡了一些。
他并不笨,能感觉到易年话语中那细微的保留和不确定性。
但他也相信易年不会骗他,既然小师叔说不知道,那或许是真的没有确切消息。
低低地“哦”了一声,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
没有再追问,只是将那份担忧重新压回心底,身体往后一缩,仿佛想把自己藏进椅子里一般,重新拿起那本话本,胡乱地翻看起来。
只是这一次,目光虽然落在书页上,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许久都未曾翻动一页。
舱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易年依旧看着手中的书,但翻页的速度明显比之前慢了许多。
白笙箫失踪,七夏也同样失踪。
或许从某种意义来说,二人的心境是一样的。
窗外的星光月光依旧皎洁,却仿佛无法驱散这小小船舱内弥漫的关于失踪之人的淡淡忧思与无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