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聚在这略显拥挤却充满书香的船舱内,虽身份各异,立场微妙。
但那份同属年轻一代且皆为人族翘楚的认同感,以及大战前夕那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很快便驱散了初时的些许拘谨。
既是聚会,哪里能少得了酒呢?
周晚嘿嘿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提出了好几坛密封完好的酒坛子。
看那坛子的样式和泥封,显然比之前易年拿的烧刀子要高级不少,也不知他何时准备好的。
“光坐着有什么意思?来来来,喝酒喝酒!这可是我从老楚酒窖里顺出来的好东西,便宜你们了!”
周晚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拍开泥封,顿时,一股醇厚甘冽的酒香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舱内的墨香。
没有精致的菜肴,甚至连个像样的下酒菜都没有。
不过众人也不在意,很自然地围着那烧得正旺的红泥小炉,或席地而坐,或靠着书堆,接过周晚递过来的粗瓷碗。
清澈的酒液倒入碗中,荡漾着暖色的火光。
酒碗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干了!”
“敬…敬什么好呢?”
“敬还能活着相聚!”
剑十一嗓门最大,嚷嚷着。
第一碗烈酒下肚,一股暖流从喉咙直冲小腹。
驱散了夜间的寒意,也彻底点燃了气氛。
话匣子也随之打开,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
木凡身为圣山的大师兄,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气度。
剑十一和周晚则是天生的开心果,两人性子都开朗跳脱,又曾是结拜兄弟,凑在一起更是插科打诨,妙语连珠。
剑十一早已褪去少年肥硕,变得高大健壮,眉宇间带着剑修的锐气,但那份赤诚和爽朗却丝毫未变。
周晚则更显精明世故,但此刻也卸下了并肩王的架子,恢复了几分晋阳城时的痞气。
蓝如水虽为女子却并无多少扭捏之态,比起寻常女子的温婉,更多了几分英气与豪爽。
喝酒干脆,言谈利落,与木凡并肩而坐,宛如一对璧人。
桐桐依旧是一副少女模样,灵动的眼睛忽闪忽闪。
依旧最爱和剑十一拌嘴,常常几句话就把剑十一噎得直瞪眼,引得众人发笑。
潇沐雨气质温文尔雅,如同翩翩公子,即便在这种场合,言谈举止也依旧从容有度,带着北落山弟子特有的疏朗气韵。
花辞树则安静地坐在潇沐雨身旁,大多时候只是微笑着倾听,偶尔才轻声说上一两句。
而千秋雪依旧是那个例外。
独自坐在稍远一点的阴影里,捧着酒碗,小口地抿着,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她与圣山众人之间虽然没有直接冲突,但以前的西岭和圣山总归是死对头。
不过时过境迁,西岭早已覆灭,圣山也经历了重组与衰落,往日的恩怨似乎也随着时间慢慢淡去。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大战将至的特殊氛围。
千秋雪那冰蓝色的眸子忽然抬起,越过跳跃的火光,落在了对面木凡的身上,清冷的声音打破了局部的热闹:
“木凡,以后若有机会,把当初试比高没打起来的那一架,打了…”
这话说得突兀,带着千秋雪一贯的直觉。
舱内瞬间安静了一下,众人都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木凡闻言,黝黑的脸庞上没有任何不悦,反而露出一丝沉稳的笑容,端起酒碗,对着千秋雪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干脆利落地回道:
“好。”
一个字,掷地有声,尽显大气。
过往恩怨,仿佛就在这一问一答、一碗酒中,化为了对未来一场纯粹较量的期待。
而易年作为此地的主人,也是众人中修为最高身份最特殊者,可却并没有太多说话。
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坐着,手里捧着酒碗,目光温和地掠过每一张鲜活的面孔。
听着他们高谈阔论,看着他们嬉笑怒骂,嘴角始终噙着一丝淡淡的带着些许怀念和欣慰的笑容。
只有当酒碗递到面前时,才跟着大家一起喝酒,动作不疾不徐。
众人谈天说地,话题无所不包。
时而激昂地谈论着人族与妖族绵延数千年的恩怨情仇,分析着当前的局势,语气中带着凝重与决绝。
时而感慨着战争的残酷,回忆起沿途所见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
或是听闻的某位相识修士战死的消息,气氛会瞬间低沉下去,酒也喝得越发沉闷。
时而又会说起江湖上的奇闻异事,某个秘境开启,某件异宝出世,某个久未露面的老怪物又有了动静…
这些话题总能引起一阵惊呼和讨论,暂时冲淡悲伤。
甚至还会聊到天高地厚,宇宙玄黄。
修行路上的困惑与感悟,彼此交流心得,碰撞出思想的火花。
这一刻,围炉饮酒,笑谈风云。
这群站在时代浪尖的年轻人,仿佛暂时忘却了外界的烽火连天和肩头的千钧重担。
这支离破碎的世界,似乎也因为他们的存在,他们的活力,他们的情谊,而显露出其依旧存在的难以磨灭的美好一面。
然而,在这份短暂的轻松之下,却没有人真正乐观。
酒精可以麻痹神经,却无法消除现实的残酷。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眼前这场战争,这个混乱的世道,到目前为止根本看不到尽头。
妖族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未来的道路布满荆棘与未知。
今晚的相聚,与其说是庆祝,不如说是在巨大压力下的一次短暂喘息和彼此慰藉。
“妈的!”
剑十一忽然狠狠骂了一句,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粗声粗气道:
“这狗日的世道!贼老天是不是看咱们人族不顺眼?非得弄出这么多破事来!”
这话语虽粗鄙,却道出了许多人心中压抑的愤懑。
周晚闻言,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哈哈大笑。
用力拍了拍剑十一的肩膀,竖起大拇指:
“说得好!老弟,真男人!就得骂!骂出来痛快!老子早就想骂了!”
桐桐在一旁看着剑十一那愤愤不平的样子,也只是掩嘴轻笑。
并未像往常一样与他拌嘴,眼神中反而带着一丝理解和温柔。
这顿酒,是战前难得的聚会,更是一次彻彻底底的发泄。
不仅仅是在座的这些人,而是整个世界,都压抑得太久太久了。
需要这样的呼喊,这样的骂声,这样的酒精,来冲刷那积郁太深的痛苦、恐惧和迷茫。
火光跳跃,映照着每一张年轻却已承载太多的脸庞。
酒碗一次次被斟满,又一次次见底。
没有人知道明天会怎样,没有人能保证自己能否从接下来的大战中活着回来。
就像那些曾经叱咤风云却已然逝去的强者一样。
在这乱世之中,个体的命运如同狂风中的浮萍,一切都是未知。
所以今夜,只需喝酒,只需畅言,只需与旧友新知,共醉一场。
夜渐深,酒意愈浓。
舱内的空气混合着醇厚的酒香、淡淡的墨香以及红泥小炉散发出的暖意,酝酿出一种微醺而坦诚的氛围。
最初的激昂与喧闹渐渐沉淀,话题也不知不觉从广阔的外部世界,转向了更为私人的深处。
或许是明日之战迫近,生死未卜的阴影让倾诉的欲望变得强烈。
或许是身边这群同为天之骄子彼此既能理解又能托付生死的同伴,让人卸下了心防。
剑十一又灌了一口酒,抹了把嘴,脸上的愤懑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又带着点落寞的认真。
晃着粗瓷碗,看着碗里晃动的酒液,声音低了些许:
“说起…以前在北剑峰,总觉得师父管得太宽,练剑练得苦哈哈的,就想着哪天能一剑劈开那阴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那才叫痛快…”
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
“可现在,真他娘的天高海阔任鸟飞了,才发现…有时候还挺想念师父那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想念北剑峰上那碗没什么油花的笋汤,这世道,把人往外赶,却好像…有点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这话引得周晚沉默了一下,难得没有插科打诨,只是拍了拍剑十一的臂膀,然后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才咂咂嘴道:
“谁不是呢?以前那会儿,觉得天地就那么大,斗鸡走狗,惹是生非,最大的烦恼就是零花钱又让我老爹扣了,现在…嘿,并肩王?名头倒是响亮,可肩上这担子,重得能把人压垮…”
目光扫过舱内众人,“有时候半夜醒来,都他娘觉得像是在做梦…”
蓝如水靠在木凡身侧,闻言轻声道:
“都说修行之路是一条越走越孤独的路,其实我觉得什么路都是…”
木凡点了点头,接口道:
“或许吧,路是自己选的,无需过分感怀,亦不必畏惧前路。”
看向剑十一和周晚,“想念便回去看看,只要人还在,根就还在…”
一直安静聆听的潇沐雨此时温和开口,声音如春风拂过:
“北落山藏书阁中有一言:‘心之所安,即是归处’,诸位心有挂念,是性情中人,亦是力量之源,而非拖累…”
说话时,目光不经意地掠过身旁的花辞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花辞树似有所感,微微颔首,轻声道:
“我们此刻不仅仅是为了人族大义,也是为了身后那些我们想要守护的人和事…”
桐桐双手托着腮,眼睛被炉火映得亮晶晶,小声嘟囔道:
“我只希望大家都能平平安安的…打完仗,还能像今天这样,一起喝酒,一起吵架……”
就连坐在阴影里的千秋雪,似乎也被这氛围所染,冰封般的侧脸线条柔和了些许。
依旧没有加入谈话,只是握着酒碗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而易年,依旧安静。
只是听着,目光平和,仿佛要将眼前这一幕,每一个人说话的神情,每一种情绪的低徊,都深深烙印在心底。
嘴角那丝淡淡的笑容依旧还在,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怜惜。
他知道这些轻松说出的想念、迷茫、甚至是一闪而过的脆弱,在平日里都会被他们深深掩藏在强大的修为和坚定的外表之下。
而正是这些复杂的情感,让他们不仅仅是修行路上冰冷的符号,而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夜更深了,酒坛空了好几个。
话渐渐少了。
有时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木柴在炉中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享受着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片刻的宁静与陪伴。
明日他们将奔赴战场,可能血染衣袍,可能生死相隔。
但至少今夜,共醉于此,心意相通。
便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