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鸢只觉一阵火药味传来，下意识睁开了眼，但下一刻，耳边轰然巨响，硝烟弥漫，那只向她展翅而飞的金雕，蒲扇了两下巨大的羽翼，哀啸啼血，直直坠落在城下空地上。
清鸢霎时间红了眼，抿紧唇，心里一遍遍唤着它的名字，说着对不起。
“豆包——！！！”
平南军阵中，一直瞄着神火飞鸦的叶舜华自然也看到了这番场景，但军阵中实在太嘈杂，她方才想唤回豆包已然来不及。
她眼睁睁看着陪了她六年多的爱宠陨落在乱军之后，也同样看到了城楼上那身披银甲的男人身影。
她一口银牙紧咬，用力到唇齿间有血腥味。
“王飞熊！”
王飞熊抹了一把汗凑上前来。“末将在！”
她道：“你暂代本帅指挥！一切按原计划行事！”
王飞熊一惊。“大帅！你要去哪？！”
她一扯缰绳，已跑去了右翼，对许灿道：
“即刻点百骑与本帅！”
“是！第一队听令！跟着主帅走！！！”
罗督军在城楼上时而咳嗽，时而得意洋洋看着平南军阵中有约百骑脱离，其中一着黑甲胯下骑墨驹手执长枪者迅捷如风，直奔城门而来。
他笑得好似胜券在握。
“果然还年轻，心性不稳，身为主帅，为了一只畜牲，竟乱了方寸。她如此冲动，难成气候，倒是我方才太高看她了。”
一抬手，城墙上六门将军炮就位，手一落，炮声震天，地上烟尘滚滚。
清鸢脸色发白，身形都摇晃了两下。
“罗督军！！！”
罗督军脸色一沉。
“小郡主！您该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再有妇人之仁！她是你的仇人！二十年前你的亲生父亲就死在她外祖的枪下！！！”
清鸢僵硬转头，然从那滚滚烟尘中，有道黑影迅若闪电，疾驰而出。
叶舜华未曾抬头，即便知道仇人就在上面。
浓烟和炮火刚好为她提供了隐蔽的作用，敌军看不清她便没法跟她，她一人一马宛如黑龙出水而腾飞，在这名为战场的画纸上放肆驰骋，留下稍纵即逝的墨痕。
数十息后，她率先杀入敌方队尾，神火飞鸦的行列中。
几进几出，黑甲染赤，满眼血光。
你杀我爱宠，我屠你百人！
千机枪饱饮鲜血，凌空一甩，血雨如泼。
交给手下收拾残局，叶舜华随手取一火把插在马鞍后，又捞起一只神火飞鸦，策马至城门前约一箭之距，甩开革带将长枪挂于腰侧，踢了马镫一跃在马背上站稳。
罗督军似乎明白了她想做什么，当即笑着又装填后端起了鲁密铳，枪口对准了她。
若敌帅死了，平南军群龙无首，必成一盘散沙，任人屠戮。
叶舜华知道他怎么想，却没有任何躲的意思。
点燃引线，足尖一点，整个人凌空而起，朝城楼上掷出神火飞鸦的同时，电光石火之间身子后仰，一脚蹬弓，一手拉弦，不过瞬息之内三支黑羽箭由下而上破空而去！
“贱人！！！赔上你的狗命来！！！”
许是因为手脚并用，准头多少失了些，三支箭稍稍有一点点歪。
罗督军年轻时也算是骑射好手，他看出羽箭歪了，更加临危不乱，不闪不避，几乎同时他手中的鲁密铳也响了。
“郡主当心！！！”几名尖刀营的人眼疾手快扑倒了清鸢，果断压在她身上，用肉身护住了她。
神火飞鸦来袭让众人见之变色，城楼上霎时间卧倒一片。
清鸢在混乱中似乎听到了很轻微的“噗”声，抬眸望去，扑去护罗督军一护卫的左眼、另一护卫的太阳穴、以及罗督军的眉心，三人三处要害，皆被羽箭贯穿。
鲁密铳从他手里滑落，自城楼上高高落下。
罗督军张开的嘴最后抖动了几下，满脸不可置信，两眼圆睁重重摔倒在地。
他死也想不到，箭矢歪那几寸，正因计算上了发射鲁密铳时的反冲之力。
“罗督军！！！”
清鸢挣扎不动，身上护着她的人也再次用手臂护住了她的头，只听一阵炸响，她耳边只剩蜂鸣。
身上的重量骤然变轻，被压在底层的死士还勉强能动，一把拉起她便走，但她还是看见了。
她看见四周都是血肉，方才还在教导她的罗督军尸骨无存，附近还有不知是谁的残肢在燃烧，她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诡异烤肉味。
不远处的地上，还落着半支燃烧中的黑色箭羽，清鸢直勾勾盯着那一点点被火焰蚕食的黑羽，不禁出了神。
在昌乐时叶舜华没有带她上过战场，因为她身子弱，没有习武的天分不会功夫，所以往往只带清芷。
在之前数次对战，她也只是远远的指挥，死伤的将士在她眼里不过一个数字。
战争于她来说，似乎也只是你多少、我多少、双方还剩多少的算数而已，并无实感。
今日，此刻，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到、体会到了战争，最残酷的现实呈现在她眼前，刺激着她的一切感官。
方才还活着的人、与她有直接关系的人，在她面前，身死魂消。
这才是生死，这才是无情的战争。
死士拉着她走，她本如行尸走肉。
慢慢恢复听觉，城外的厮杀声由无到有、由弱至强，她猛一回神，突然扑到了城垛边，往下看去。
城墙上炮火还在继续，那道墨痕已不知去了哪，地上豆包的尸体也不见了。
而叶舜华带过来那百骑，不得不说，脑筋也转得极快。
他们一个个灵活游走，把剩下不多的神火飞鸦折去翅膀，点燃，然后直直投向向家军。
将最后一只飞鸦引爆在了神火兵的车中间，向家军的队尾也已成一片火海，那百人如野人一般，发出挑衅的嚎叫声，打马飞速归队。
豆包的死和罗督军的死以及眼前惨烈的景象，让清鸢陷入纠结的疯狂中。
她感觉到了恨，第一次感觉到了如此刻骨、如此强烈的恨意，却不知该投放在谁的身上。
是罗督军用她完全未知的过去、陌生的使命胁迫她，才导致她间接杀死了豆包。
是叶舜华不顾她的生死，冒险将爆炸物投放到城楼上，再用弓箭射死了罗督军。
她到底该恨谁？
是未曾谋面的反贼父亲、不肯罢休的向氏旧臣，还是她这一身反贼血脉、丝毫没有认同感的姓氏？
抑或城下敌阵中那名护她平安长大、让她体会十二载安乐韶华的叶杨两姓“世仇”？
罗世泰方才丝毫不在意她的感受，而她的二小姐也不再在乎她的死活。
她似乎被所有人、全世界都抛弃了，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并非那龙椅上的帝王，却感觉她成了实实在在的孤家寡人。
切肤之痛，若烈火遇干柴，一发而不可收拾。
清鸢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瞪大了眼，眼眶被眼球挤得生疼，但掉不出泪。
她似乎被剥夺了一切资格，她的人生中空余迷茫的恨。
趴在城垛上大口喘息，嘴里和鼻腔还是那股焦糊味。
恍惚间她似乎又看到了一段不属于她的闪影，但那些残破的片段过后，她脑海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可怕的声音。
或者……将这些人都杀死她就能弄明白、能得解脱。
这可怕的声音是她的声音。
底下还在厮杀，双方将士都一个个倒下。
有些还能爬起来，有些却已永远没了呼吸。
这是一幅只有黑白和红组成的画卷，色彩单调，看起来却又乱的很、吵得很。
清鸢嘴角抽搐了两下。
“传令！命张将军领精骑一万！出城绕至敌后夹击！”
起了杀心，她眼前和心头的迷雾终于散去，她看清了也回忆起了罗督军旧日的教导。
三才阵有个弱点，后方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