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蝶忽感不适，早早歇下，寒冬时节，首山上的雪夜，云遥孤身伫立横跨两崖之间的栈桥，心事万千。
“你在想什么？”英姿倩影翩然走来，洛轻雪问道。-
“没有，胡思乱想而已。”
“骗人，你分明很犹豫，自从踏上首山便是如此，凭我对你的了解，怎么会认不出？你害怕了？”
“怎么可能，是我提议一路走来，无论谁害怕，我都不会。”
“可你分明有太多顾虑写在脸上，五行旗只剩最后一面，就意味着路途快到终点，结果也近在眼前了。”
“没错，”云遥紧闭双目，不再支撑，“我以为我无所畏惧，可越走到最后，越接近那一天就越止不住思索，无法割舍对一切人事的想念，我也不明白，曾经那股勇气从何而来。”
洛轻雪皱眉道：“也许你只是一时冲动，并没有真正看破生死，所以现在回头，也是来得及的。”
“不，已不可能了，一路上我应承下太多，赤水女子献、姜城主，还有岚音、句芒大人，无论之前如何，最后都将重任交于我肩上，他们宁愿不顾天界，也选择相信我，我又该怎样推辞。”
“哎呀烦死了，你们这些讨厌的所谓男子汉，一阵要为天下不顾一切，一阵又舍不得这样那样，你知不知道，会让那些为你担忧的人备受煎熬。”
“对不起。”
“现在，只有修复轩辕剑才能拿到土行旗，你打算怎样？就这般犹豫下去，还是会为了它竭尽所能？若要放弃，不如过完这两天就下山离开。”
“我也很乱，前往三皇殿，若尧不允，我就将与你们永别。而现在土行旗近在眼前却不可得，又像是替我作了抉择。”
“你现在这样令我好难过，我能明白你犹豫的事，却做不到感同身受，只有尽力揣测。不是所有人心里都能容下天地，有些人，只能容下一人，我无法替你去思索何为对错，只愿你能早些走出阴霾、恐惧。”
云遥起身面对，看夜空下皑皑大雪落在两人肩头：“若将来我不在人世，你们却未被彻底抹掉记忆，还能偶然想起一个远去的故人，那时，会否责怪他一意孤行？”
“曾经我一定会，但现在也许不会，因为我怕你将因此永远沉沦在自责、迷惘中。”洛轻雪道，“我只求一件事。”
“何事？”
“无论怎样，都是不悔的抉择，非一时之气，只要问心无愧，那些为你担忧的人，也无需再担忧。”
云遥托着额头，微念道：“我还是不明白，曾经的勇气来自何方，为何越到终点越会失去，不过，现在好多了，倘若你们都这样想，我也少了许多顾虑。”
“当然，我相信祝姐姐会这样想，大叔也是，还有钧娘。”
“那就足够了。”
九华殿上方光芒大作，二人随即前往，只见吕长歌已在殿外等候，城主姬无厌也带着手下众人赶来。
“何事？”吕长歌问道。
“我也不知，数千年来从未传言此等异象，先去看看。”姬无厌道。
月星阁中，轩辕剑朴实无华的剑身浮出一具两倍有余的幻影，剑影不断旋转，连同那剑身的裂痕也一并投映，更加明晰。
众人移步上前，望到剑影也随之波动，分外缥缈。
“是幻景？”云遥心中念着。
然而此时此刻，无人比姬城主更多惊诧：“看来是大阵衰弱令此浮现，这番动荡胜过数千年来任何一遭！”
“它像是阵法的入口。”众人回身望去，九华殿与月星阁之间的屋外甬道上，寒风中倩影摇曳，雨蝶掩饰着模糊的倦意，徐徐走来。
“你既然不适，就好好歇着。”云遥道。
“我并无大碍，却实难放下你们。”
姬无厌皱眉道：“这一幕该不会是......”
“城主可知一二？”雨蝶追问。
姬无厌望向身后月星阁外，对一位年轻人说道：“有涯，去将族史中关于灵虚子前辈那一册请来。”
“是，师父。”
“这是你的弟子？”吕长歌问道。
“不错，他名为姬有涯，也是我心中下一任城主之选，如若能度过此劫。”
不出一阵，弟子捧来族册，遵师命俯首缓缓道：“传闻当年灵虚子前辈为相助我等，于月星阁中闭关整整三日，终窥得一二，他断言轩辕剑的裂痕与一处幻境有关，或许便是黄帝心结所在，前辈谓之‘千秋梦’。”
“千秋梦？”众人不解。
“正是。”
吕长歌道：“那位高人不曾前去详察？”
“他不敢妄动，据说阵法之中神力通天，稍有意志不坚者，恐一去不回。且非寻常之人能够穿行，前辈曾言只有步入金身境界，且为黄帝五代以内宗亲者，方可一试。”
“五代？这实属荒唐，”姬无厌摇首，“我们人族寿数短暂，即使后来有所增长，平凡修道者，也不过三四百年，而今三千年已过，上哪里去找黄帝五代宗亲？”
吕长歌道：“按说确是不可能，不过......”
狭小的庙堂，所有人目光落在云遥身上。
“又是我，不会这么巧罢？这样也好，就算迷失其中，也好过抹去一切，从未走这一遭。”云遥苦笑着，叹命运如此蹊跷。
姬无厌道：“云公子不可灰心，若你倒下，谁来为天地担负大任。不过，此事也需从长计议，若无十足把握，我断然不会请你孤身犯险，稍有差池，更恐怕轩辕大阵损毁，危及苍生。”
雨蝶再往前挪步，却越发恍惚起来，当走到众人身旁，剑影的余辉笼罩下，彻底昏迷过去。
“祝姐姐！”洛轻雪大喝一句。
“怎么回事，她自从来到这里便觉不妙。”云遥托着她，茫然问道。
“不该呀，”吕长歌皱眉，“按说昆仑山远远高过此地，她在那里尚且无恙，眼下却是为何？”
姬无厌道：“若说有何不同，便是这里残留着黄帝神力的余威，可是，他对人族这般和睦、仁慈，又怎会伤及无辜？”
吕长歌对两人道：“你们快将她带去歇下，今晚别再离开半步，好好守着。”
云遥微微点头。
寒夜苍茫，纷纷雪坠，九华殿外的广场，吕长歌与姬无厌并肩踱步而行。
“阁下与我独处，可是有话要说？”姬无厌道。
“姬先生通晓占星、卜卦之术，不知能否替我算一算。”
“修仙者本是为逆天改命，当不会相信此术。”
“曾经我的确不信，还四处给人看相、测姻缘，诓骗点小钱买酒喝，但不知是否因果报应，如今也到了不得不信的时候。”
“此话怎讲？”
“三年前在北极，我被天璇星神诅咒，咒语歹毒之至，不堪回顾。但其中提到，我所念之人将双目失明。而不久前，为消灭补天顽石，陪着我们一路走来的人，自毁双眼，独自离开了。”
“她是你所念的人？”
“按说不是，我的心里只有苍生，不过，我也无法妄断……”
“除了这一句，可还有应验？”
“少昊大人布下的石山幻域中有一片湖名为三世镜，传言能看到人前世、今世、来世，但我去捡滚落的酒壶，无意一瞥，只见两具影子。”
姬无厌托颚凝思，沉吟：“我也不明白，所谓命中注定，与诅咒之间是否存在因果。但易卜一事，一旦算出便不可更改，无论多想改变命运，终将无果，且窥探天机，多少会有代价。阁下当真要算自己的命？”
吕长歌道：“不，我是想算人间的命运，诅咒中还有一句，所憎的浩劫灾难如影随形，所求的太平盛世永不可期。难道只凭这一句偈语，就能左右人间？若真如此，我岂非也成为罪人，连累世上千万无辜？”
姬无厌道：“也许你误解这一句，并非是指眼下九黎大难永劫，只是你自己不可求得，不可望见。”
吕长歌似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倒是我杞人忧天，实属多虑了。”
看着吕长歌满目欣慰，姬无厌不由得一怔：“阁下莫非不曾听懂？我是说人间也许会太平，但你却活不到那一日，此乃你所中咒怨的真正答案。”
“我明白，事已至此，唯有坦然面对，只要知道人间不会因我而受牵连，便已足够。”
姬无厌默然，片刻之间，眼光闪过无数敬意，忽而仰首大笑：“你让我想起祖上传下的遗训，谁得长生，谁能不死，往来匆匆，终有一别。然而莽莽尘世，不到迟暮又有几人知晓，好比那位云公子，若不悟透，当真能得到土行旗，承载先祖所托？”
“他还年轻，有很长的路要走。”
“师父！”就在此时，先前弟子匆匆跑来，一面大喝。
“有涯，何事惊慌？”
“大阵生变，巫族开始攻打首山了！”
夜幕沉沉，首山下的旷野，数千大军悄然在此集结，士卒们个个身形伟岸，半身赤膊，一手举盾，一手执刀枪剑戟各式兵器。颈上无头颅，只有深红泛黑的干涸血迹，胸膛一双怒目圆睁，脐化为血盆大口叫喝连连。
比寻常士卒更壮硕一圈的首领，赫然便是巫族梦境中见过的圣渊部大将戎真，血气围之缭绕，手持长柄双面大斧，“脸”目可憎。
纯黑的浓雾盘旋，化为曼妙女子身影浮空伫立，高喝：“戎真将军，你好大胆量！”
“原来是四梦神之首，噩梦使者，妖梦大人。”戎真淡然道。
“三年前你冒犯师尊，他心怀大量带你一并前来，你却谎称只带一千部众，实则让所有刑天死士倾巢而出，彼时大梦中一切飘忽不定，也未加详查。”
“冒犯尊王一事，不知者无怪，我此前又从未见过，谁会想到他与几个小子丫头一路？至于另一事，我多带些跑腿卖命的棋子，他们岂非更加乐意？”
“竟有脸提起，自从来到人界，你又为九黎大业做过多少事？还不是蛰伏于首山下等待时机。”
戎真大笑：“不错，被你拆穿了，我派人驻守此地三年，终于等到轩辕大阵最为薄弱之时，此等良机，决不可错过。”
“混账！”女子欲出手，却望着四下遍地怒目的无头将士，亦不由得心生畏惧。
“久闻大人在梦境中道法无量，但只要不入梦，我可不怕你。我们圣渊部众都是追随刑天大人最忠诚的勇士，身残志坚，不会任由你的梦境所摆布。”
“好一个身残志坚，这些盲目追从，连自己脑袋都砍的无头怪。”
妖梦心中暗念着，忽地一震：“轩辕大阵衰弱？二位尊王对黄帝的畏惧不可多言，若能借此机会彻底摧毁轩辕剑，岂非了结一桩大事？师尊命我见机而行，也正好利用他们一遭。”
戎真道：“妖梦大人，请转告尊王，恕我们暂不能为其效命，没有比替刑天大人复仇更重要的事，我要让这黄帝嫡传一脉不只掉头，更将其斩得四分五裂。”
妖梦道：“我再警醒你最后一次，恨黄帝的不只你们，将来那位大人苏醒，若不能屠尽人间而泄愤，恐怕九黎各部都难安。”
“蚩尤亲信与夜妄部首领博弈，可与我等无关了。”
“你们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