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经年，文钟已成为名扬楚国乃至天下的少年英雄，而此间无人知晓他承受了多少煎熬。父子二人在院中比武，从清晨到黄昏整整一日，院墙、古树皆留下打斗的痕迹。
直到天已黑了，院中亮起灯火，夫人前来劝说：“膳已备好，你们也该歇下了。”
养延巳匆忙应和道：“说得对，不打了，孩子，明日是你十五岁的生辰，成王和朝中文武都会来庆贺，今晚该早歇息。”
文钟微微道：“可是，还没分出胜负。”
“臭小子，爹让你几手，你就真以为能赢爹不成？”
“你们别再争执了，文钟，你很久不曾弹琴，娘想再听听你的琴声可否？”
思虑片刻，他只是缓缓道出一个字：“不。”
养延巳吼道：“大胆，怎这样与你娘说话？我看你真是翅膀硬了，你想打，爹就陪你好好斗一斗！”
“用剑，我不想再赤手空拳，拿出你所有的本事，别等到输了才说是让着我。”
这一次，养延巳有所迟疑，他似乎预料到什么，但最终也不回绝，两人各执一剑再度交手。夫人立于一旁寸步不离地望着他们，眼中流露出忧虑、哀怨的神色。
二十招过后，文钟挑落了父亲的剑，自己手中的剑如风一样呼啸而去，带着无尽的恨意，出剑之迅猛，无可躲闪，也始料未及。
此时，观望许久的人终于还是要面对这一刻，她扑上前来，可这一剑刺出便不曾想过停手，贯穿二人胸膛，鲜血飞洒一地。
夫妇倒在血泊里，紧紧相拥，养延巳面带微笑望着文钟：“孩子。”
然而他却含着泪水，不敢再直视两人的目光，俯首道：“我早就明白，我不叫养文钟，而是隗文钟。你后悔收我这样一个懦弱无能的俘虏儿子，所以千方百计地折磨我、呵斥我，既然如此何不一剑杀了我，左右也无人知晓，就像你杀我父亲那般。还有你，分明厌恶我却仍要装作慈母，一定很疲惫，而今算是解脱了。十年来我日夜不眠刻苦修炼，就是为了这复仇的一刻，我也终于做到了，爹、娘，未谋面的孩儿替你们报得血海深仇，你们在天有灵也当无憾，今后我将重拾‘弦歌’，好生为自己而活着。”
笛声戛然而止，雨蝶像是被一股力量拽了回来，睁眼一看，琴弦紧紧绑住自己双手拉向前方，她无法再吹奏笛曲，而摇光星神早已清醒，恢复理智。
“你醒了？”雨蝶惊呼。
丧钟道：“我自己写的曲子，怎可能一直困住我？不过，你已令我刮目相看，说你是音痴着实不妥。只是你的笛声虽美，却不够伤怀，无法奏出弦歌夜曲的真谛。”
雨蝶道：“在门中时，精通音律的师叔对我说，要写出千古传颂的曲谱，需先触动自己，才能折服世人。你却能从自己写的曲声中醒来，就像我之前醒来一样，可见你心底并非真正契合这样的琴曲，你在用哀伤在掩饰别的心绪，我隐约感到那是一丝悔恨，虽被你尽力掩埋，却仍能听到。”
“一派胡言！是你造诣远不及我，这一支寻常的横笛，也配不上只为此琴谱下的曲。”
“你的过往记忆我未看完，却发觉太多不解之处，你的生母为何宁可将你交到仇人手中，也不愿让仆从带走？还有，你既出生不久便被带回楚国，来找寻你的人又如何知道你有心疾？也许你自己都无法肯定，只有与你朝夕相伴的人才最清楚......”
“够了！你一个将死之人，不为来世祈祷，还有心思关怀别人？”
魔音噬魂曲再度高奏，雨蝶又一次落入难复的险境中，每一个音响起，都带来蚀骨的伤痛。
可她紧闭双眼，面容坚定：“如你所说，无论结果如何，我坦然面对。也许今日注定难逃一死，但既然不敌，就算弥留之际也希望竭尽所能唤醒你一二。”
丧钟微微一笑：“真是个有趣的女子。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杀了义父义母之后，自然被楚王通缉，却逢贵人相助，得到令牌出城逃离楚国，从此漂泊流浪。可我并不后悔，他们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之后怎样？”
“逃亡路上，我曾被一位乐师收留，跟随他四处为逝者弹奏哀乐，我也称他一声师父，但他原本年事已高，不久便离去了。我继承他的遗愿，奔走世间，为家中逢丧却请不起乐师的穷人弹奏琴曲，让逝者安息。百年之后，我的琴声挽救了不少冤魂厉鬼，他们原本执念极深，却在我的安抚下能够看开、转世，紫微帝君封我为摇光星神，以彰功德。”
雨蝶摇头：“不，你一定有隐瞒或疏漏。”
丧钟道：“我的故事已说完了，再也没有借口能让你多活一刻。”
不知不觉中，再度以幻心琴弹奏的魔音噬魂曲也接近尾声，雨蝶的气息愈发微弱，但仍努力地挥动双手，把横笛送到自己眼前。
“徒劳，你已不可能再用弦歌夜曲扰乱我的心智，当我奏完最后一段，你就将从天地间彻底消失。”
雨蝶亦心知肚明，她并不奢求再有何生机，只是希望弥留之时吹响一曲江南小调，追忆故土的风景，和山中缘起的那一幕邂逅。
笛已在唇边，只差咫尺，当她转头再靠近一些时，却看到那被毁去的灵钟仙子石像，残缺的上身，石像眼角却闪出一点光芒，像泪水晶莹剔透。
“灵钟仙，幻心琴，对了，我应当在门中典籍里看过，虽然只是一瞥，让我想起来......”
眼前，当摇光星神白皙的玉指搭在弦上，将要弹出最后一音，忽然再度响起笛声，并非弦歌夜曲，而虽然陌生，却让他如临大敌，像是命中在所难免的劫数。
“我明白了！”雨蝶吹奏完一段，笛声毁去琴弦，而她亦挣脱束缚。
“什么？”丧钟大惊。
“此琴原本的主人灵钟仙，为了斩断情缘而封神，亲手杀了她的丈夫。”
“不、不可能！”
“她以为天长地久，很快便会将此忘怀，却陷入无尽悔恨，终于明白自己真正在意的是什么。西王母命岚音铸幻心琴赠予灵钟，因为此琴能迷惑心智。随着灵钟日夜抚弦而歌，她渐渐觉得杀死一个庶民并不算大事，反倒是助其解脱了苦难的一生，也成全了自己封为神女的夙愿。”
丧钟勃然大怒，仿佛觉得那人就是自己，断掉的琴弦再度延展，飞向雨蝶，想阻止她说下去。
然而雨蝶接着道：“由此缘故，灵钟封为神女后心性渐变，视众生为草芥。大约一千八百年前，她窥探人间，发觉西方有一蛮夷部落，他们祭祀时的鼓曲混浊，一边奏乐一边乱舞，非贤者之乐，于是灵钟便用歌声杀光部落里所有人。她最终堕入魔道，而岚音大人无奈之下，以笛声奏响了暗自藏下的曲调。”
“就是你方才所奏之曲？”
“不错，是能够摧毁幻心琴的笛曲，岚音早已料到会是这般结果，此曲名为‘穹天破阵曲’，而这首曲谱与所有往事，都记载于西王母旧地，瑶宫典籍中。得知真相后的灵钟，才于忏悔间，真正自刎离去。”
“不！”怒发冲冠的丧钟再度弹奏魔音噬魂曲，用牙咬住断弦，要彻底了结她的生命。
然而为时已晚，雨蝶镇定浮空，吹响穹天破阵曲，缭绕的音律让幻心琴黯淡无光，琴声悄然沉寂。
笛声里，雨蝶也终于看见那段未完的往事，那段被掩埋在他灵魂深处，最痛心的记忆。
文钟漂泊世间，虽经数十余载，但有仙琴在手的他犹驻青春，宛如少年。
大山里一间屋舍，回荡着将逝的微弱气息，文钟走进屋里，见一位独居老者卧病于炕，奄奄一息，双眼近乎失明，一身恶疾更无可挽救。
“你快要离世了，还有何心愿？”他悄然拨动琴弦。
老者微微道：“这琴声，为何有几分熟悉？听说将逝之人会追忆一生，莫非我也回到了曾经？”
文钟不语。
“老朽无未了心愿，却有憾事，一生最愧对的便是养大人一家。”
“你！你说的养大人是......”
“数十年前，楚国大统帅养延巳一家。我本是新招的仆从，因少主文钟从未见过我，大人与夫人命我扮成刺客去骗他。”
“骗他？”琴声忽停，又渐渐响起，只是不知不觉中变了曲调，似一种迷惑之音，“把你知道的事都说出来。”
“当年楚国攻打弦国，大将隗无仇坚守城池拒不迎战，楚国也毫无办法。于是他们收买弦国佞臣里应外合，构陷隗无仇，谋害了他。”
“隗无仇，不是死在养延巳手中？”
“非也，他们二人幼年师出同门，虽各为其主，战场上亦惺惺相惜。构陷之事养大人也蒙在鼓里，当他得知后，不惜违抗成王旨意也要冲破城池，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隗无仇身死，他的妻子因容貌为世人惦记，怀胎三月，不得不流亡在外。”
“继续说下去......”
“因为奔波，腹中孩儿落下病根，更是早产，她费尽心力终于逃到楚国，将文钟交到养延巳手里，不久后便因疾劳而去世了。”
“可是，养延巳为何要你假扮刺客去骗文钟？”
“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孩子能活下去！大夫说文钟命不久矣，二十岁之前尤其难以熬过，活着需要有远超常人的意志和信念，不断磨炼身子，但一个孩童根本不知何为信念，且他是不世出的音律奇才，痴于仙琴的曲声来减缓伤痛，当年构陷隗无仇的人也早已被杀。为了文钟能有活下去的信念，养大人选择做他的杀父仇人，于是安排了这一幕。其实他们夫妇二人从来都将文钟当成自己的孩子，甚至甘愿为他献出生命，因为早已预料到，指不定哪天就会被当作真正的仇人杀死，可他们并无怨言。”
“不、不可能......”
“当我得知他们二人离去，虽知是心甘情愿，仍有愧意。或许因果轮回，昔年他们赏赐我的报酬也早已败光，老来无后，孤独等死。其实老朽多想再快一些，摆脱病痛的煎熬，离开这片苦海，可惜我连求死的气力都没有了。”
文钟沉寂一阵，再变曲调抚动琴弦，如他所愿，了结其一生。
而后，仰天大喝：“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
凄离的喊声飘荡在摇光星下的北极原野，雨蝶哀叹：“这才是你完整的记忆，一切都是义父义母为了能让你活着而布下的‘圈套’，甚至连他们死后助你出城的人，想来也是早已安排。你与灵钟仙一样，以幻心琴麻木自己，掩埋心中的悔恨，却因而改变心性，认为对于世间苦命的人，死是一种解脱。其实，无论我们遭遇多少挫折与磨难，坚毅、勇敢，才是生命最宝贵的地方。”
话音未落，与夜空一样璀璨的仙琴被摔在地上，丧钟一脚踏去彻底将其踩碎，震慑雨蝶心魄的杀气充斥在整座原野。之前倒塌的断壁残垣，刻铸其上的宫、商、角、徵、羽，每一个字都闪烁着光芒脱离大地，在寒风中组成前所未见的法阵。
雨蝶终于等到这一刻，看眼前的人彻底卸下伪装，但她也不曾料到，真正面目的摇光星神会强大到如此地步。
“你以为我会像灵钟一样悔过、自刎？琴声掩埋了我的杀气，也封住了我的修行，而唤醒真正的我，将是你此生最后悔的事！”
雨蝶道：“我不悔，你一朝不醒来，就会用琴声残害更多的人，既然你回忆起所有往事却选择沉沦到底，我也将倾力而为。”
雨蝶不顾性命之忧，再度唤起冥蝶，心中念道：“纵然身故，我也要替仍在奋战的众人铲除这可怕对手，为世间枉死的无辜者出一口气。不论他们身世多贫寒，有过多少困境，原本都有勇敢活下去的选择，不该因一时失意，被罪恶的琴声夺去性命。”
当丧钟还原本貌，嗅到杀气的冥蝶也展露出覆灭一切之势，两股神力激荡，这一战，山崩地裂，无数冰川移位，雪原倾塌，连远在中土的仙人都感受到大地颤动。
许久，摇光星下，耗尽气数的两人相视而立，丧钟面色惨白，嘴角一抹鲜血，微微道：“原来，只有一生无憾无悔，才算真正死于安乐，而我，永远不能。直到弥留之际方才顿悟，感激你，我终于，释怀了……”
没有了神力，风雪很快沾染他的全身，随着丧钟缓缓倒下，破军星蕴飞到雨蝶手中。
可是，她两度施展禁术，俨然也走到终途，雨蝶将星蕴揽入怀中，亦随之倒在寒风里。大雪渐渐覆盖两人，而此地一道光柱直冲九霄，托起第三颗将要陨落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