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仪宫内，殿门大开，菱格长窗亦是开着，从外面便可望见殿内白色委地的帷幔随风飞扬。
进入正殿，云悦上前禀道：“夫人，十三公女到了。”
蔡姬笑眯眯道：“蓁儿，瞧瞧是谁来了？”
殿下首小几前跪坐了一人，着华丽宫装，约三十七八岁年纪，面色恭谨，听闻此语，忙起身出位施礼道：“奴婢怀柔代曹国夫人及曹国太子问公女安。”
来人竟是曹夕姑母亲身边的怀柔！
蓁蓁大出意料之外，不由惊喜交加，快步上前扶起她道：“怀柔姑姑，快快请起。”又笑问道，“国君、夫人及太子可好？”
“托十三公女的福，都好。大公子前些日子被封为太子，十三公女竟也知晓？”怀柔直起身，见她点头，不由细细打量着蓁蓁，慨叹道，“十三公女越来越出脱了，怪不得太子念念不忘。”
此话太过直白，竟是通过怀柔之口，道出曹夕姑思慕之意。饶是蓁蓁活泼俏皮，此刻亦不由大囧，面色登时红透，恰似一朵鲜艳欲滴的月季花儿。斜瞥怀柔一眼，嘟嘴对蔡姬娇羞道：“母亲，怀柔姑姑最坏了。”
蔡姬与怀柔相视而笑。
蓁蓁漫步上前，搀了怀柔胳膊，扶她归坐：“姑姑远行，一定累坏了，坐下慢慢聊。”
自己则在蔡姬右下首的位置坐了。
却听怀柔道：“公女自上次陪曹姬夫人归省后，夫人一直念念不忘，而太子亦对公女倾心不已，奴婢此次前来，是受了曹国国君、夫人以及太子三人之托，郑重向十三公女求婚。方才夫人说，膝下仅公女一女，十分疼爱，婚姻大事会尊重公女的选择。所以奴婢斗胆问十三公女：太子能否有幸成为良配？”
蔡姬如此态度，却是蓁蓁始料不及，亦欣慰不已。她悄然抬眸向蔡姬投去感激一瞥，见蔡姬默默点头，微一思忖，开颜一笑，娓娓道：“怀柔姑姑，蓁蓁多谢曹国国君、夫人以及太子厚爱！
从国家层面讲，陈曹两国已有姻亲，再结一门只是亲上加亲，不结，亦不妨碍两国亲厚。因蓁蓁是母亲的小幺，素日不免偏疼了些，蓁蓁亦与父君、母亲感情深厚，难舍他们。
大嫂初怀孕那段日子，想娘家人，想娘家饭食，但要归省一趟，竟是如此不易。
当时蓁蓁就想，蓁蓁若嫁，在陈国内选个夫君便可，并需是在宛丘城之内，如此，一来可全自己心愿，二来亦可于父君、母亲膝下尽孝。”
她的这番话既从国家层面远观，又从小家庭个人层面近视，逐一剖析，竟是入情入理。
怀柔听了，愣怔地望着蓁蓁，心头震撼不已，难以置信这竟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而言，一时无语。心内暗忖道：“此女初见几面，只觉天真单纯，有未染尘世之感，不料其缜密思维竟堪比男儿，哪国公子日后得此睿智之女襄助，定是福禄无边。”
蔡姬本不欲蓁蓁远嫁，她的话正中心意，愉悦之际见怀柔默默不语，只以为是蓁蓁婉拒令她尴尬了，便岔开话题笑道：“怀柔，曹姬若知晓你来，定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儿呢！你若不累，让蓁儿陪你去瞧瞧她。”
怀柔听闻此语，忙起身恭谨回道：“曹姬夫人怀着未来的小公孙，身子尊贵无比，午间定会休息片刻，奴婢这一去，怕扰了曹姬夫人清眠。
奴婢在此已是搅扰夫人午休，不若夫人自去午眠，奴婢亦到云悦妹妹房中歇歇脚，待申时后再去拜见曹姬夫人，夫人觉得可否？”
蔡姬笑着点头：“你赶路也累了，便随云悦歇息去吧。”
云悦和怀柔退下，蓁蓁正要请退，却听蔡姬按压着太阳穴，柔声道：“蓁儿，到母亲这边来。”
宛新仍在殿内，见蔡姬如此，知她头疼病又犯了，关切问道：“夫人，熬的药还没喝呢？要不要现在喝？”
无力地挥一挥手，蔡姬缓缓点头，眉宇间显出一缕疲色。
蓁蓁快步上前，跪坐到蔡姬身后，轻轻为她揉按着太阳穴。
母女二人一时无语。
殿内安静，唯有层层白色帷幔飘起又落下，如同海浪，一波一波荡在人心上。
却听蔡姬叹道：“你这孩子，也不知哪来的福气，尚未及笄，已有蔡国公孙和曹国太子前来求亲。可见到蔡谋表兄了？”
听蓁蓁在身后“嗯”了一声，她又继续道，“母亲知你对蔡谋无意，而母亲本自蔡国来，这门亲事不结也罢。”
蓁蓁不语，只是一下一下机械地揉按着蔡姬的太阳穴。
她尚未及笄，婚姻于她而言仿佛远在天边，可是，近在眼前的是，已有两国求婚，她为了自己，不得不做出选择。
她不敢想象，如果嫁到别国，全新的环境，陌生的人际关系，稍有不慎，便会陷入明争暗斗的漩涡，脱不得身。
而在陈国，上有父君和母亲疼爱，下有三个兄长暗中相护，生活自可如鱼儿般悠游自在。
若在别国，若所嫁夫君新欢不断，那明争暗斗的生活，疼爱自己的亲人们鞭长莫及，自己岂非活得艰难异常？想到此，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她娇嗔道：“哼，蓁儿不嫁，谁都不嫁！”
蔡姬无声而笑，真是孩子气的话，当年自己不也对父母说着不嫁？可是，最终，身不由己，为了国家，为了父兄，她还是义无反顾嫁到了异地他乡。
宛新端了药来，蓁蓁起身接过，亲自吹凉了，一勺一勺喂蔡姬。蔡姬咽下一口黑浓苦涩的药汁，缓缓道：“那曹国太子，母亲听闻才貌俱佳，且极像其父，只愿得一人心，双宿双飞。放眼东周各国，哪个国君不是妻妾成群？若你父君，自太子母亲亡故，母亲入陈宫主位起至今，算来姬妾不算多，亦有三四十个，只是这些年病的病，亡的亡，如今仅剩了几个而已。”伸出一只手轻抚到蓁蓁头上，低低道，“蓁儿，如此选择，你不后悔吗？”
清澈的蓝眸对上蔡姬的眼神，蓁蓁清脆的声音若山间鸟鸣，婉转响起：“蓁儿见过太子夕姑，此人虽好，可做朋友，但非蓁蓁所爱。世间男儿千千万，母亲还怕蓁儿找不到倾心专情之人么？”
蔡姬轻揽蓁蓁在怀，心内因蓁蓁拒绝曹国太子而生的愧疚感消散了大半，宠溺道：“那就慢慢寻。”
她接过药碗，放到唇边试了试温度，仰头“咕咚咕咚”一气喝下。
宛新忙取一枚蜜饯放入她口中。
闭目感受着甜味在口中缓缓弥漫开来，蔡姬睁开眸子微笑道：“求亲之人不止蔡国和曹国，齐国亦来了求亲使者，估计黄昏时分到驿站。这次并非为公子诸儿求亲，听闻是为公孙无知。”
蓁蓁“咦”了一声，搀着蔡姬起身，满面惊异道：“公孙无知才多大，就四处求亲？”
伸出食指，蔡姬虚点着蓁蓁额头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齐国与蔡国、曹国一般，点名求娶于你，而公孙无知并未去别国求亲，你怎会出此言？听着倒像是拈酸吃醋的样子。”
脑海里现出在洛邑时初见齐无知的情景，蓁蓁无奈摇头，笑叹道：“唉……他那个人，就是个脸皮奇厚的健忘自大狂，毫无可取之处。”
蔡姬听闻此言，不由怪异睨了一眼蓁蓁。蓁蓁心内“咯噔”一下，心中暗暗道：“不好，说漏嘴了！”
眼珠骨碌碌一转，计上心来，做出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笑道：“偏巧听二兄曾讲过他的糗事，当时只觉得奇人一枚，谁想到他竟求亲来了，能亲眼见一见也好，。”
说到最后，她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此话不可乱说。”蔡姬虽被这个天真烂漫的心尖肉逗得一乐，面上却是肃了神色，轻叱道，“尤其是人家上门求亲之时，若传了出去，怕是会令齐国认为陈国自大，瞧不起齐国，从而引发不必要的战争。”
皱着小脸儿，她闷闷道：“知道了，母亲。”
声音全然没了清脆的音调，落在耳中似是琴弦的最低调子。心中却冷哼一声：“当初洛邑围猎，两人针尖对麦芒的，这次却来求亲，又是为何？”
有个念头从脑中飘过，若闪电划开暗沉的夜幕，陡然映亮了漆黑的思维：图，矿脉图！都是为了矿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