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灰影的暗中操作下,一具身材与李世民相仿、经过特殊处理以致面目模糊难辨、穿着李世民被擒时那身破损战袍与盔甲的尸体,被“意外”地发现于清理战场时的某处废墟之中。
经过几名被俘的、神志尚清的唐军旧将仔细“辨认”,以及“严密”的文书核对,官方记录上,秦王李世民已然“伏诛”。
而真正的李世民,则在极度保密的状态下,被灌下药物,伪装成病重囚犯,经由灰影控制的秘密渠道,悄然转移出关中。
他的最终归宿与目的地,将是哪里呢?
或许是无名之地,或许要远方大陆。
谁在乎呢?
风行水脉,居于佛台。
相托三才,易出奇伟。
天下之大,有的是好地方,先磨磨性子再说。
在死亡和混乱横行的大兴城,消失几个人、甚至是关键的人,也不是那么不容易办到的事情。
比如,李二的妻,观音婢,长孙无垢;李二的子,襁褓中的李高明。
本来,作为铁定的钦犯家眷,依律本应被没入宫中为奴,或流放至边陲苦寒之地。
但是,杨子灿是谁呢?
不说,这姑娘是当年阿布在初次踏入中原时的跟屁虫、迷妹、小尾巴,那点懵懂的爱意、崇拜的情谊……虽已如烟云散去,但也是在杨子灿心中留下了一丝丝痕迹。
加之,长孙无忌,现在还是阿布粟末地政权中的重要一子,也不可慎重处理。
当然,人家的老娘,也是长居杨柳湖呢。
于公于私,恻隐之心是必然的。
在他的暗中干预下,关于长孙家这一系的相关文书,皆被做了恰当的技术处理。
长孙氏和孩子,都没被列入处决或重刑名单之中,反而和李二一起,出现在战乱、饥饿和时疫的亡故名单之中,且证据确凿。
实际上的观音婢和孩子,已经被先行秘密安置于天水郡的麦积山下的净念寺之中。
此寺,却有些来头。
最早叫无忧寺, 由晋元帝司马睿赐名;十六国时期,被后秦太祖姚苌将其改为石岩寺。
西魏大统元年,重修寺宇,四年后魏文帝皇后乙弗氏到此出家为尼,遂改名为麦子庵。
隋仁寿元年,文帝杨坚敕葬舍利于麦积山,遂赐改为净念寺。
目前,净念寺的主持正是阿布的故人——陈玄奘。
所以,在此安置观音婢母子,也是妥帖之处。
名义上,却是因战乱的失家之可怜人,无处可归,刚好携带襁褓幼子来此带发修行,青灯古卷,了此残生。
当然她和孩子,也可预见地将永远与外界隔绝,这是杨子灿目前能为这位故人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在寂静中保全性命,却也永远失去了自由与未来。
其他反王及党羽,包括他们的家眷,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
李渊、李密、王世充、刘武周、罗艺等主要反王,连同他们被擒获的核心家眷、子嗣、以及窦建德残部中被明确指认的核心党羽、以及早已“迷途知返”的西秦霸王薛举等,被严格依照帝国司法程序,登记造册,戴上重枷镣铐,由最精锐的隋军府兵分批次、定路线,武装押解,前往东都洛阳。
他们,将面临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的联合公审,其罪证将被公开示众,最终依照《大隋律》明正典刑,公开处决,以儆效尤。
其家族势力,也将被连根拔起,数百年的积累被抄没充公,亲族流放。这个过程,杨子灿绝不会,也绝不能以任何形式插手干预。
这是维护新生帝国法律权威、彻底震慑所有潜在不安定因素、并以此为契机重新分配社会资源的关键步骤。
任何“法外开恩”都将导致前功尽弃,使“除石”大计的效果大打折扣。
鬼谷道,变得更加神秘莫测。
同其千年来的作风一样,鬼谷道核心力量,尤其是七长老玄幽子及其最得力的亲传门徒,在城破前的最后时刻,人间蒸发般。
显然,他们利用其经营多年的、错综复杂的隐秘通道和诡异的遁术,成功地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野之中,摆脱了白鹭寺暗探与灰影系统的联合搜捕。
他们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那些被“夺舍”后如同空壳的反王,以及大兴城内一段关于意识控制、集体人格的诡异传说在暗中流传。
鬼谷道,这个如同历史阴影般的组织,并未被此番浩劫根除,他们如同潜伏在帝国肌体深处的病毒,暂时隐匿了形迹,必然在等待着下一个合适的时机,再次伸出其操控命运的触手。
白鹭寺的内外侯官系统,在这场波及全国的动乱和最后的大兴围城中也损失不小,许多暗桩暴露或失去联系。
但他们同样借此混乱机会,进一步渗透和加强了对新收复地区的监控网络。
那个始终隐藏在幕后的、身份成谜的“无面”,其眼线如同无形的蛛网,遍布朝野,自然也牢牢地注视着杨子灿的一举一动,包括他如何处理这些钦犯,如何安排善后。
杨子灿对此心知肚明,尽管他此刻权倾朝野,功高盖世,但他始终牢记自己的身份。
他是帝国的臣子,是皇帝手中的刀。
任何可能引起猜忌的、超越权限的行为,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他必须时刻谨言慎行,如履薄冰,在推进“除石”后续事宜的同时,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与洛阳朝廷、与幼帝杨侑、以及与那些依旧强大的保守势力之间的微妙平衡。
大规模的清理和改造工作,迅速而有序地展开。
数以万计的尸体被集中起来,深埋于城外数个巨大的“万人冢”,或是在远离水源的地方进行大规模焚化,以防疫病蔓延。
残存的、经过严格甄别的百姓,被登记户籍,部分强制迁移至人口因战乱锐减的洛阳周边郡县,或是帝国新开拓的疆域进行屯垦。
按照既定的宏伟蓝图,皇宫的核心建筑群、太庙、部分具有代表性的中央官署、以及诸如大雁塔、曲江池等具有重要历史与文化意义的古迹被精心保留下来,并进行系统的修缮。
而城内大量的普通民宅、废墟、以及被认为代表了旧时代腐朽秩序的坊墙等,则被有计划地拆除。
土地被平整,淤塞多年的龙首渠、清明渠等城市水系被重新疏通拓宽,大片区域被规划为林地、公共园圃和未来博物院的展区……
一座崭新的、功能与意义截然不同的“华夏历史博物院”,正在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孕育生长。
它,将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向后世子孙冷静地展示权力、人性与文明的复杂面相。
二
大兴城的清理与改造工程,如火如荼地进行。
各方势力人物的命运,相继尘埃落定。
此时,一则石破天惊、足以震动整个帝国乃至周边藩属的消息,终于从东都洛阳,以最正式、最快速的诏书形式,明发天下,公告四海:
大行皇帝、前太上皇杨广,因多年操劳国事,积劳成疾,久病不治,已于数月前,龙驭上宾,崩于洛阳宫中!享年五十有二,谥号为明。
诏书中明确解释,此前之所以秘不发丧,乃因大兴城尚未克复,反王联盟兵临城下,为稳定大局,迷惑敌军,避免朝野震荡,不得已而行此权宜之计。
如今逆氛已靖,天下砥定,故依制公布,举国哀悼。
这道由中书舍人韦津精心草拟的哀诏,以沉痛的笔触回顾了杨广在位十六年间的诸多功绩。
诏书中,重点突出了营建东都、贯通南北运河、创立科举取士、修订《大业律》、经营西域、震慑突厥等“文治武功”。
当然,也令人惊叹地也委婉提及了其间帝国所经历的动荡与艰辛。
最终,将一切归于天命,颂扬其“承先帝之遗志,奋六世之余烈,虽遇坎坷,然初心不改,欲启后世之太平”。
诏书宣布,国丧之期定为二十七日,天下臣民皆需服丧。
同时,将遵照大行皇帝生前遗命,为其举行极其隆重的大葬典礼。
陵寝已成,选址于洛阳偃师缑氏景山,风水绝佳之处,与文帝杨坚的泰陵遥遥相望,规模制度,一依礼典。
诏令天下各州郡长官,或亲至,或遣使入洛致祭。
四方藩属国、部落酋长,亦需或亲至,或派使节前来吊唁。
共哀国殇。
这一消息的正式公布,如同一道清晰而深刻的分水岭,彻底割裂了过去与未来。
那个充满了无穷争议、怀抱凌云壮志、以其独特而激烈的方式试图重塑帝国、同时也带来了无数动荡、血泪与改革的皇帝——杨广的时代,终于正式落下了帷幕。
他所亲手开启并主导的、这场赌上国运的“除石”大业,其最酷烈、最艰难的第一阶段,由他亲自选定的“国之卫者”杨子灿,勉强算是惨烈地完成了。
三
站在潼关大营那地势高耸的了望台上,杨子灿手扶垛口,远眺着西方那片正在经历痛苦涅盘、浴火重生的土地,废墟之上仿佛已有新的萌芽在挣扎。
“王爷,”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杨子灿不用回头,也知是潼关守将、驸马都尉贺娄蛟。
这位比自己大上五六岁的家伙,身姿挺拔如松,他是南阳公主的驸马,也是杨子灿剿匪战略的最早坚定执行者之一。
“洛阳来的天使,已宣诏书,国丧期间一应仪注,末将已安排下去,关防亦已加强。”
杨子灿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望着东方:
“驸马,潼关乃天下咽喉,非常时期,非常手段。”
“确保关中与洛阳通道无虞,尤其是押送逆犯的队伍,绝不能出任何差池。”
“王爷放心!”
贺娄蛟声音铿锵。
“将士用心,必保潼关稳如磐石!”
他略一迟疑,低声道:
“此时,朝中……恐怕不会平静。咱俩此时回京,还需早作筹谋。”
杨子灿转过身,看着这位变得终于有些圆滑老诚的兄弟,拍了拍他的臂甲:
“放心吧,你我心中有数则可。关中初定,百废待兴,此地以后还得托付兄弟了。”
这时,又有一行人走上了望台。
为首者身着文官袍服,气质儒雅中透着干练,正是雍州总管府司马、杨子灿亦师亦友的干爹李靖。
他身后,还跟着几位在平叛战争中崭露头角的年轻将领。
神情冷峻、目光锐利的罗士信;沉稳持重、已显大将之风的高安;以及虽略显疲惫但眼神中斗志不减的程知节和秦琼,等等。
“王爷,”李靖的称呼带着长辈的亲近与属下的恭敬。
“善后事宜已大致安排妥当。各军功勋正在核算,阵亡将士抚恤名录也已初步厘定。大兴城改造的章程,工部来人正在与雍州府对接。”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只是,鬼谷道核心人物遁走,终究是心腹大患。此外,各地虽大致平定,但零星匪患、以及某些门阀的暗中抵触,仍不可小觑。”
杨子灿看向李靖,目光中带着信赖:
“有干爹在雍州坐镇,统筹全局,我方能安心东返。鬼谷道……如同暗夜之蛇,一击不中,远遁千里,只能徐徐图之,加强白鹭寺与灰影的监控。至于那些残余的顽石。”
他冷哼一声,道:
“大势已去,若再不知进退,不过是螳臂当车。”
他随即目光扫过罗士信、高安、秦琼、程知节等年轻将领,语气中带着赞许与期许:
“士信勇冠三军,子安(高安字)谋定后动,叔宝和知节浴血奋战,尔等皆是我大隋未来之栋梁!此番平叛,功勋卓着,朝廷必有封赏。但切记,武功之后,更需文治。好生抚慰地方,整训士卒,未来开疆拓土、卫我华夏,尚有赖诸位!”
罗士信抱拳,声如洪钟:
“末将谨遵王爷教诲!”
高安则躬身一礼,言辞恳切:
“王爷提携之恩,末将没齿难忘,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秦琼与程知节亦肃然应诺。
随后,他缓缓转身,目光投向东都洛阳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
此刻,他的手中,不仅紧握着帝国的军事权柄,更深切地承载着两代皇帝那沉重如山的、未曾完全实现的嘱托,以及一个崭新时代即将开启的、机遇与挑战并存的钥匙。
旧的时代,已然在血与火中彻底落幕。
那些显形的“顽石”或被碾为齑粉,或被打入囚笼,或暂时深埋于地下,隐匿了形迹。
但新的时代,并非一片坦途。
朝堂之上,因杨广之死和“除石”带来的权力真空,必然引发新的博弈。
旧势力的残余分子,绝不会甘心失败,必然会在暗处伺机反扑。
科举、新政的推行,依旧阻力重重。
帝国四境之外,西突厥、高句丽、吐蕃等势力,虎视眈眈。
还有那神秘莫测、不知所踪的鬼谷道七子,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切都才刚刚开始,未来的道路,依旧漫长而艰险。
但他知道,自己早已别无选择,也无法回头。
他,将是这新时代最重要的掌舵者之一。
无论是作为一把需要继续挥向残余顽石的锋利之刀,还是一面需要时刻鉴照世道人心、帝国前程的明镜,他都必将沿着这条由血与火铺就的道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直到真正达成那个最终的目标。
一个彻底扫清了内部积弊、充满了活力与创造力、能够昂首挺胸、望向四域乃至全球的、强大而持久的煌煌帝国。
“准备一下,”他对着身后如同影子般肃立的亲卫统领胡图鲁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量。
“三日之后,回返东都。”
煦暖的夏风,掠过潼关险隘,吹动着营地上空那面象征着大隋魏王的玄色大纛,猎猎作响。
仿佛在为他,也为这个在废墟与希望中艰难诞生的崭新时代,奏响一曲雄浑而未知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