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
护卫军统领的事就算是差不多定下来了,只是肯定会有些不服气的人,故而这些日子不管是定北侯府还是赫连欢来巡视的校场,都很是热闹,大家都想来探探这位新统领的深浅,瞧见只是个年轻的小丫头,便有些不忿,甚至还有好几位将军找上了门儿,明摆着要跟赫连欢一较高下。
赫连欢倒是没拦着,来的人一应好生接待,要求一站的也未曾推辞,一时间京城内外都知,这位云阳郡主武艺超凡,巾帼不让须眉。
但赫连欢自己却知道,这些日子为了应付这些人,她身上的伤更严重了些,反反复复的一直没好个利索。但没办法,路是自个儿选的,爬也得爬过去。
这日她与手下兵士比试了骑射,弯弓射箭的英姿惊艳了一众兵士,只是一番动作下来,前些日子的伤口又隐隐发疼,染儿便强制她回府里歇着。
反正周帝正式的诏令还没下,她这可不算擅离职守。只是,待赫连欢回了定北侯府,却也没歇着,下了马车直奔书房。染儿端着汤药走进来,便瞧见赫连欢正在写信。
染儿叹了口气,无奈道:“郡主还不安生歇着,这是写什么呢?”
赫连欢正巧要写完,便收拾好信件交给了染儿:“先前担心连累夕颜,故而我让她躲出去了,如今既已尘埃落定,便让她回来了,在外面总归是不安全。听说她昨日刚到,我就打算去探望一番,所以先给她去个消息,有个准备。”
春风楼里是突厥族的旧部,所以她把云初霁藏在了里头,十分安全,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自己吩咐,若是云初霁自己不同意,谁都见不到云初霁,哪怕是她亲自过去都不行,如此这般是防着有人假扮她过去,所以每次去之前,都会先给云初霁先通个气。
染儿收下了信,便道:“我知道了,那郡主赶紧把药喝了吧。”
正在此时,赫连欢听见外头的动静,随后便见到管家跑过来禀告,说是长安王殿下来了。赫连欢一时猜不到他的来意,有些纳闷他怎么也在这时候上门儿来?总不会跟那些人一样是来打探的。猜是猜不到的,赫连欢便简单收拾了一下,朝待客的外厅走去。
宇文懿正喝着茶,瞧见赫连欢,问道:“这几日你过得艰难,想必不太好受吧。”赫连欢笑了笑,落了座问道:“那王爷此行是来关心我?”
宇文懿放下了手中茶盏,瞧了瞧四下的人,道:“这是一桩事,还有一桩想与你商量……”
赫连欢便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染儿便领着人离开,为二人关上了门。
“当年临安城的事,你知道多少?”宇文懿见人都离开,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赫连欢怔了怔,没想到他竟然会突然提起这回事,想了想回道;“当年临安城,是以城主的名字命名的,那城主便是如今的苏临安,他师承某位医师,破除了瘴气,建立了临安城。”
“后来,陛下派人劝降,谁知苏临安竟然烧了城,恰逢此时,陛下带人前来解救,民心所向,这才收服了临安城。只是听说,破城之日,苏临安的夫人不满苏临安此举,跳下城墙殉城,后被城中守城军士所救,他们便带着夫人逃走了,一直了无音讯。不过后来听说苏临安又找到了夫人,但没过多久夫人就病故了。”
宇文懿点了点头,却道:“不错,但这只是世人口中的版本,当年之事究竟是怎么样的,尚未可知。”
赫连欢闻言便诧异地望向他,被宇文懿的敏锐所惊讶,宇文懿说出这些,就说明他已经知道了什么。果然,赫连欢问下去,宇文懿便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当年苏临安突然找到了夫人,这件事本身就值得怀疑,还有,我总觉得苏临安这样的人,不至于火烧临安城,置百姓安危于不顾。”
赫连欢低下头,思索着要怎么答话。当年的事她比宇文懿知道得要多一些,因为夕颜就是苏临安的夫人,就是云初霁……
只是,她不知该不该对宇文懿说,而又该如何去说?宇文懿见她不说话,还以为这事给她带来了烦恼,便道:“没什么,此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只是想到那夜你带来的人,都是旧临安城的装扮,便试着来问问你知不知晓。”
赫连欢想了一会才想起来,原来他说的是那夜她叫人救下了萧琮的事。想到这儿,她便心有愧疚,于是道:“不错,我确实知道些事,当初带着云初霁离开的临安城军士,就是你昨夜看到的那些人。”
“那她现在在哪?”宇文懿听到云初霁的消息,很惊喜。他想着若是云初霁回来,苏临安一定就能振作起来,他确实是欣赏苏临安的,不愿他就此珠玉蒙尘。
“我……我确实知道她在哪,但是我并不确定她愿不愿意见苏临安……”
赫连欢想了片刻,而后道:“不如这样吧,我去问问云初霁,若是她愿意,就安排他们见上一面。”
宇文懿点点头,“也好,当年之事,我也再去问问苏临安。他之前被革职,本来要走的,还好我先一步赶到把他拦了下来,现如今他暂居我府上。我也听了一些他与云初霁的事,总觉得他们之间应该是有些误会,若能帮他们解开了也算好事。”
二人就此商定,便就此告了别。此时天色已晚,赫连欢便打算明日再去。宇文懿回了府,也听说苏临安已经歇下了,便也只好等到了次日。
翌日一早,宇文懿一醒就找了苏临安,而赫连欢也马上去了云初霁所在春风楼。
一进门,宇文懿没有兜圈子,直奔主题。苏临安很诧异,不知为何他会突然问起当年之事,但他如今已全无顾忌,便将当年之事坦诚告知。
苏临安:
“当年临安一战,我本来是打算投诚的,只是……有人告诉我说,大周一旦打下临安城,就要在临安城里建驻营军,会把城中百姓驱逐出去。所以我当时在犹豫,本想打探清楚再作打算。”
“后来……初霁……”他叹了口气,面色微白。“她不同意我投诚,宁愿死也要与临安城同在。我真的不明白,为何她那么抗拒大周。”
赫连欢走近云初霁的房间,先是细细问了她有没有事,云初霁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赫连欢将门关好,拉着云初霁坐了下来,便问起了当年的事。
之前她一直没敢细问,是不想揭人伤疤,但此番有望探明真相,她也希望这二人能解开误会。云初霁对赫连欢还是信任的,便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
“云家世代为医,未曾沾染朝堂纷争,直到后来我父亲去宫里当了御医,因为宫中隐秘被灭口,那件事具体是什么,我直到现在也不清楚。我自幼入宫为奴,被周后相中,成为了她的死士。”
“后来我才知道,我父亲似乎早知会有这一天,于是在自尽的毒药里做了手脚,捡回一命,带着哥哥逃到了偏远西部。他们一直在找我,却一无所获,因为那时,我被困在宫里,学着如何做一个合格的杀手……”
“直到很多年后,在我父亲帮助下,苏临安解除了瘴气,建成了后来的临安城。皇帝担心临安城势大会成为一大隐患,就派人探查临安城的消息,意外得知我父亲没死,既怕临安城做大,成为一方势力,又怕我父亲暴露当年隐秘,就下令要进攻临安城。这些……都是皇后告诉我的……”
“她那时看到了我的用处,与我说了原委,还派我去临安城,与父亲哥哥相认,实际上是让我成为临安城的细作。”赫连欢不禁问道:“她不怕你不听管束吗?”
“她不怕,我也不会。从小到大,我就没有父亲,皇后殿下是唯一关心我的人。当然了,我以为那就是关心……”
“后来,我终于还是背叛了皇后。竟然不是因为亲情,我从来都不曾知道什么是亲情,只知道父亲把我抛下了。我的背叛,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
“我本以为能瞒过皇后,与她虚以委蛇下去。所以我拼命阻止苏临安投诚,一旦他投诚了,就一定会回京城。我好不容易出来了,不想再回那个牢笼里……”
苏临安:
“初霁不愿我投诚,我又听说驻兵的事,便犹豫不决。两相耽搁下,大周等不及了,他们攻了城。也就在那日,临安城起了大火,整个城沦为废墟,我被逼无奈,开了城门,百姓被救出去后我才发现,初霁她不见了。”
“我回城去,瞧见她站在城楼上,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但冥冥之中我觉得,她是要跳下去的,我当时吓坏了,赶回了城楼。她告诉我,她没有立即跳下去,是在等我。她还说,城中大火,是她做的……”
“我那时……其实并不在乎火是谁放的,事已至此,我只想接她回家。可是,她就这么当着我的面跳了下去……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似乎看到了她哥哥,但我当时根本没心情同他解释,我只知道我失去了初霁,她死了,我也没什么活着的必要。云舒既然认为火是我放的,那就算是我吧……”
“再后来,我支持不住,昏了过去。等我醒来,发现临安城已破,但守城的士兵依旧视我为主,他们说要拥护我自立。可我知道,大势已去,并不愿再起干戈,且初霁也走了,成王还是败寇,也只不过剩下我一个,没甚么意思,没同她一道去了,是因为我放不下城中百姓,不知道周帝会如何待他们,于是投诚,携着临安城的百姓,离开了那片伤心地,去了大周京城……”
云初霁:
“我告诉他,城里的火是我放的。但其实,是我低估了皇后的能耐,也高估了自己。其实皇后已经知道了我的背叛,然后派了细作潜入临安城,那细作甚至找到了我父亲,我哥哥当时在守城,并不知晓。父亲为了保护我,被那人杀害了……但这一切我不能说,尤其不能告诉苏临安……”
“事情已经发生了,他此番已经没了选择,只能投诚,而一旦投诚,今后必定是要入周为官的,若是让他知道了真相,依照他的性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而我,是再也不愿意回去了。一旦我回去,临安就会知道,我是带着目的接近他的,当然,皇后也会知道,我背叛了她,我仍旧难逃一死。所以我选了一个对大家都好的法子,我说是我放火,但是没有告诉他为什么。”
“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他了。当年我城楼一跃,就没想着活下去。但是我没想到,底下守城的士兵会把我救下来。听说,他眼瞧着我跳下去,就急火攻心倒下了,并不知道我其实没死。”
“后来,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没想到,最后愿意倾尽全力找我的,竟然是周后……”她痴痴地笑了笑,“她真的找到我了,但我没想到,周后没有杀我,我想着,她应该是觉得我还有些利用价值吧……”
“她让我回到京城,与苏临安相见,还做主为我们赐婚。临安城的事,我一直未曾提过,纵然我们真的成了亲,也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罢了……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周后是想要借我,控制住苏临安。”
“后来,两厢为难,我还是选了一条不归路,我为他背叛了周后。她气急了,便派你来杀我。死,我是不怕的,只是我没想到,你同我是一样的,并非一把无情的剑。是你告诉我,一死了之,是最无能的选择,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你知晓我同苏临安的事,便说他既然还活着,我就不能死。你知道吗?给了我希望的不是苏临安,而是你。因为我从来没想过,成了杀手,也能保留一份温柔,给这个世间的苦命人。所以我就想,一把剑,也总有变成一朵花的时候……”
“我也没想到,有一日我也会用到父亲留下的药……你帮我瞒过了皇后,还将我秘密送到了这里……而时至今日,我什么都不求了……”
赫连欢不禁问道:“那……你想不想再见一面苏临安?”她明显身形一颤,随后却轻轻摇了摇头:“见一面又能如何?我苟且偷生于此,只要能听得关于他的只言片语便好,再相纠缠,也只会让他陷入危险。皇后……不会善罢甘休的……”
赫连欢叹了口气,最终却没有再劝。只是最后,赫连欢还是决定将苏临安下落告诉她:“他现在就在京城。”云初霁眸光一亮,却又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却道:“既然他在,那我还是不留在这儿了。郡主,我要回临安城……”
赫连欢沉默了一会,抬头便见她坚定的目光,最后只好点了头:“好,临安旧部在城外庄子里,我让他们跟你一起回临安……”
苏临安:
“后来我们成了亲,我反复问她当年的事,她却一字不提。我知道,她是有难言之隐的,所以我愿意等,等她愿意同我说,哪怕她对我再冷淡,甚至形同陌路,我都不在乎……只是……只是我以为,只要她还在我身边,我就能守着她,总有一日她会愿意同我敞开心扉,但是……但是……我从来没想过,她会死……”
“她是被毒杀的,就死在我怀里,自始至终都没有对我说一句话。她看起来累极了,却又舍不得闭上眼,她满眼都是我,但就是不愿意开口,哪怕临死都不愿意告诉我……”
“她没死……”宇文懿实在忍不住了,不禁道。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苏临安双目通红,他紧紧盯着宇文懿,正要问什么,听宇文懿接着道:“她确实没死,但是我不知道她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