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硕鼠之家
五年前，京都大学四月开学的第三个星期，下午第二节课，最后的一排座位上。
穿着碎花波希米亚长裙的伊藤纪香用右手撑着下巴，左手转着笔，笔杆异常地灵活穿行于指间。
她是商学院的学生，选修的文学鉴赏课混学分，京都大学可比早大的某些专业要严多了，毕竟是仅次于东京大学的名校。
以伊藤家的关系网，能凭本事考进京都大学的伊藤纪香，想上东大不过是打个招呼的小事，但伊藤纪香不想在东京的本家再受管制，于是选择了环境更轻松的京都。
“英国作家本杰明-沃顿的小说《硕鼠之家》，有同学看过嘛？”
讲台上的老教授四下扫了一圈，诺大的阶梯教室里没几个人认真在听，现在的学生上选修课都是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比他以前没精神多了。
他的眼神停留在中间一排的某个年轻人身上，小伙子比他年轻时帅上一点点，嗯，就你了。
“这位同学，你是我们文学院的学生吧，你读过这本十九世纪未的英国幻想主义名作吗？”
被点名的渡边枫站起身，顿时引来周围的注视，后座的伊藤纪香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挺拔且笔直，如林间的白桦树。
“《硕鼠之家》，全文一共七万五千个单词左右，描述了居住在工业革命时代的一家老鼠，生活在贫困的地下室，艰难求生直至全部家庭成员死去的过程。”
下午的微熏阳光下，渡边枫清朗的声音回荡于阶梯教室中，他穿的衣服平常无奇，不过是街边的量贩休闲装，但整个人的气质哪怕不看正脸，也让后座的伊藤纪香格外留意了起来。
“本杰明年轻时开过工厂，在工厂主中给予工人的待遇还算不错，后来因为南非的布尔战争失利，英国社会受到冲击，他的工厂因此倒闭，从此破产。”
渡边枫先从作家的生平开始介绍，这本小说在英国近代文学中占据重要地位，往后的狄尔斯、萧伯恩都受到过它的启发，只是连英国年轻人都不爱看的老书，就更别指望岛国年轻人有几个会认真阅读的了，有也是匆匆翻阅过，回忆不起文中细节。
“落魄之后，早年受过高等教育的本杰明开始创作，《硕鼠之家》是他的第三本长篇小说，也是最后一本，创作完后两个月后本人因为霍乱离世。”
娓娓道来本杰明的一生，渡边枫分析起作品。
“文中的修辞手法简练而生动，多次使用闪回的方法描述同一个事件，从涉事者的不同角度去说明同一个问题，是本杰明作家生涯的集大成之作，当时他的稿费明明已经可以让他回到上流社会，却坚持待在破产时为他无偿提供衣食住行的贫民窟，死后下葬时，身边只有一根礼杖和缝补过的高顶帽伴他长眠。”
“时至今日，一尊青铜人像还驻守在曾经贫民窟的街头，脚边围着一群硕鼠，手上握着碎面包屑，他低下头，嘴角带笑。”
讲述完毕，渡边枫直视起老教授，这老学究连连点头，终于碰上个有点墨水的学生。
“很好，非常详细的介绍，伱叫渡边…枫是吧，先坐下。”
老教授莫名的有些欣慰，其他学生什么样也不在乎了，一个罗宾汉胜过千百个懒汉。
嗯，以后要重点培养，没准还能接我的岗呢。
人到老了总想找个人继承自己的事业或意志，老教授也不例外，说起来他这个京都大学文学院教授的位置，含金量还是蛮高的，收入和社会地位都不差。
一节课结束后，老教授本打算跟渡边枫聊一聊的，问问小伙子的情况，有无女朋友，想不想以后留校任教。
但某人的身边，一下子挤满了女生，他只能摇头，感慨一下世风日下，背着手、弓起身晃悠悠地离开了。
“渡边君，你真博学，能加个LINE吗？我想多向你讨教。”
“渡边同学，等下有空去图书馆吗？”
“渡边桑，晚上有联谊活动，我观察你好几天了，你应该还是单身吧？”
渡边枫的身边再次叽叽喳喳的围满女生，来京都上学的第三周，以往在乡下高中的待遇，又不期而至。
不过换了个更大的环境，这批女生的颜值和化妆术也要高上一个量级，有欲擒故纵的，有直球出击的，还有按传统方式打算先建立友谊的。
后座的伊藤纪香拎起挎包，从旁边经过，有意无意地看了为难脱不开身的渡边枫一眼，嘴角上扬。
“这位学妹，有空去联谊吗？我是学校足球队的主力。”
不过，她的兴灾乐祸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有男生盯上了她，拦住路问。
伊藤纪香面无表情，眼前的这位高个子男生自我感觉也太良好了，身上套着皇马球衣，真以为自己也是西甲豪门了是吧？
她绕过这个男生，却不料对方并没有打算放走她，伸手想将身高一米七左右的伊藤纪香拦下，以他高上快一个头的体格来看，这似乎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伊藤纪香前出一步，抓住这男生的手腕，顺势运劲，只听咚地一声，这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强行搭讪者直接被掀翻在地。
被众多女生围住的渡边枫注意到这一幕，外表柔弱的伊藤纪香取出香帕擦了擦手，将其扔下扬长而去。
武力值蛮高的嘛，真看不出来。
渡边枫思衬着，目送这位气质不同寻常的女生背影消失。
……
车上的渡边枫从往日的回忆中抽离，不知怎么的，试镜结束后他想起初次对伊藤纪香有记忆的一幕。
无情地淘汰掉伊藤纪香后，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对她过于苛刻了，可能是毕业前两人相处的太不愉快，导致一向和善的他，也生起了脾气。
不过，说这些都晚了，渡边枫解析了一下自己刚才异常的心态，多半与前世残留的潜意识有关，又或者是人类本能的仇富心理。
mx5停在文京区后的百草书屋办公楼下，渡边枫乘坐地下停车场的电梯来到九楼，这一层有近半的办公区都是百草书屋的，中间的电梯井隔开了两处独立的办公区域，除了百草书屋外，上次还是闲置的另一边多了家游戏公司。
伊尔纪元吗？居然还是家手游公司，真少见。
渡边枫瞥见这家公司的门口招牌，有些意外。
2013年初的当下，智能手机逐渐铺开，苹果4S型和一众智能手机入门型号开始占据原本塞班系统手机的市场份额，这种时候开手游公司，还是需要一定眼光和勇气的。
远行半个多月捞金的他刷卡进入自己的公司，前台的两名接待连忙起身，微微颔首。
“下午好，渡边副社长。”
他点头以示回应，踩着轻快的脚步，走到百草书屋的大办公室，也就是左手边编辑科和宣传科共用的最大一处公共办公区，他和伊川静流的个人办公室在右边紧挨着。
不过，渡边枫知道身为社长却兼任编辑科长的伊川静流，多半不会待在自己的办公室，新成立的百草书屋才刚走上正轨，能力极为出众的她不可能当甩手掌柜。
果不其然的，在公共办公区长排办公桌靠窗的一端，伊川静流仍旧穿着庄重典雅的深黑女士西装服，梳理出一丝不乱的披肩长发，衣领口夹着金属质地的芙蓉花型胸针，独特的冷艳气质，随年数的增长而愈发浓郁。
她正目不斜视的盯着电脑屏幕，快速打着字，应该是与人沟通交流中。
“各位辛苦了，品尝一下米国的特产，休息一会。”
渡边枫将目光抽回，把手提袋拉开，给公共办公区的人各自一份伴手礼，这也算是岛国会社的传统，出差远行的人无论职位大小，回来时都会带上当地的特产，渡边枫准备的是德州牛肉干和三支成排包装的古巴雪茄，每人一份。
“这是传说中少女用大腿接触揉制而成的古巴雪茄吗？应该不便宜吧！”
编辑科唯一的新人浅野洋用岛国人经典的夸张式大呼小喊叫出声，渡边枫解释起来。
“这是我在米国为《老人与海》发行宣传时，有位古巴的书友送我的，大家不抽烟的话，可以送给长辈。”
他写的这本小说，背景是在米国附近的古巴，老人与海的那片海，就是具有传奇色彩的加勒比海。
从米国回来时，海关的工作人员光顾着找他拍照加签名，对他行李箱中的几十根名贵古巴雪茄视而不见，倒是后面多带了两张显卡的普通游客，被额外征收了税费。
“亚马逊上单根要卖五百美金，以伴手礼的标准来看，未免也太贵重了吧？”
青木佐和子惊叫出声，将手机上搜索到的信息展示给大家看，一人三根雪茄，包括前台每个员工都有份，四舍五入统计一下百草书屋十几号人，也要一万多美金了，差不多是一百来万円的钱。
这家公司待遇不错啊。
刚来没多久新人编辑浅野洋，收敛起夸张的表情，默默想到。
而另一边的天行出版社，编辑一科仅存的老员工山田先生，则被替代伊川静流的新科长，在例行会议上施加言语暴力。
“之前和我们天行出版社有联系的作家，有三分之一都与我们解除了关系，去和伊川静流那个叛徒开的垃圾出版社签约供稿了。”
“你做为天行出版社的一员，为什么当时没有把这一情况向上级反应？你是不是有私心？”
“身为天行人，维护会社利益应该是最重要的事，这个月你只签约了两份稿件，看看你的同事，至少都签了十几份，甚至最多的安藤君都签了三十七份！”
“山田桑，再这样下去，我很怀疑你是否具备这份工作的能力。”
三十岁上下一派职场精英作风的新科长，是大久保专务从其他出版社找来的替代者，原本桐谷部长的建议是让山田先生暂代科长，以后再转正。
可大久保专务在会议上否决了这一提议，随着新科长江崎的入职，科里的两位女同事青木佐和子与秋野花受不了这人的作风，一起离职跳槽去了伊川科长创立的百草书屋。
她们在离职前，还特意问起山田先生有没有一起跳槽的想法，身负每月近二十万房贷、车贷、固定家庭支出的山田先生，实在没有脱离这份年入七八百万円工作的勇气，拒绝了邀请。
曾经阳光明媚的编辑一科办公室，拉上了遮光的百叶窗，办公室里的人除了山田先生外都有吸烟的习惯，因此也就毫无顾忌的边抽边工作。
面对江崎科长的直面质问，山田先生只是一个劲的低头、道歉，伊川科长领导编辑一科的时候，签约发行走的是宁缺毋滥的精品模式，一个编辑每个月能签两本书都算高产了。
而新上任的江崎科长，为了挽救急速减少的供稿作家数量，不惜大幅度降低了天行出版社过稿的要求，山田先生已经尽力多去审阅一些稿件，可实在无法满足江崎科长一个月十本书的指标。
简短的例会结束后，山田先生回到自己的工位坐下，他身边的稿件堆积如山，比渡边枫在时要多出两三倍，而其他新招来的编辑，随便翻过一些投稿，就从中挑选出作品准备签约，根本不需要像以往那般，还要交给其他编辑或科长复审。
这样下去，天行出版社的发行作品，质量会下降的非常厉害，真的好吗？
山田先生额头滴落汗水，对前景报以不太乐观的想法，签约后发行印刷的成本，可都是由天行出版社支付的。
深夜下班后，他坐在最后一趟电车里，空荡无人的车厢，扶手牌随着铁轨的变向而晃动，啃着生硬面包就着矿泉水食用的山田先生，不明白世道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要不要去渡边君和伊川科长合伙的新出版社试试看呢？
仅是普通地方大学学历的山田先生有些犹豫不决，他一来有家庭开支的经济压力，二来也不像青木佐和子她们那般是高材生，这步棋不好下。
“唉--！”
他叹息一声，眼神又重新变得呆滞迟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