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蝼蚁们（上）
天空再次转变回漆黑的夜，先前的光明世界原来并非真实，事实证明，那是有力量者为嘲弄凡生而创造出的虚伪。
真实的情况终于展现，天地间横亘着一尊巨大的神佛。
神佛木然俯视地上的蚂蚁群般的人们，周身光明大放，照耀长夜，却再也不复先前太阳的伪装。
这尊神佛通体都是土石山川构成，没有血肉，也没有思想，它只是俯视，周身虽有光芒万丈，却难掩其冷漠的气质。
它在看地上的蚂蚁们。
那些黑点般的蚂蚁，正是它的信徒。
它看向它的信徒，没有任何谵语要说，也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慈悲，与经典之中所记载的，全然不符。
神佛托体于巨峰，静静看着地面上蚂蚁般的信徒们，恍若参详人间。
它看着那些敢胆毁灭自己的蝼蚁般的人类，全悲悯之意，只有威严之怒。
“老天……”
地面上的黑蚂蚁群中，金云鄂嘴唇嗡动着，两股战战，全然没有了统率数千好汉的绿林巨魁的枭雄气质。
莫说是他，就连一旁真正的人皇贵胄小谭姑娘，此时脸色也一派苍白无比。
她的身旁，喻超白已然收回了包裹身外的红龙，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他朝思暮想的人儿明明就在身旁，近在咫尺，只要他轻轻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她温热的身体。然而此刻他却一脸惨白的看向天上，再难兴起一丝一毫别的的心思。
败了么？
真的……败了？
这一刻，非只他一人，所有抱着相同的、不同的、对立的、合作的个体，全都兴起了这个念头。
败了。
所有人都默默重念了一下这两个字，齐刷刷的，所有人的精神一片恍惚。
人们看着峰顶的方向，那是神佛脑后的慧光。那慧光金灿灿，圆灼灼，一如真正的太阳，照耀出过分耀眼且超高温的光，却丝毫没有照亮漆黑如墨的长夜。
那光非但并不温暖，反而会晒死他们。
那神佛非但不能驱散黑暗、指引方向，反而自己霸占了所有的光。
于是，天上地下，唯有神佛光鲜亮丽，余者，或苟活于神佛巨大身体投射下的阴影，或因以身触光而被烧死。
慧光之中，阿沛丹增彭措无形的身躯之上，原本应当狂喜的脸上也已没有了表情。他居于永堕光明所化的太阳中，淡定且冷漠地躲过新射来的一支弩炮，脸上无喜无悲，只是静静看着这满目疮痍的人间。
人间，不洁。
满地都是不自量力的蝼蚁，满地都是尘埃般的残垣断壁，满地都是仿若永远都打扫不尽的黄沙……
这就是人间。
阿沛丹增彭措所化的神佛有些恼恨了，但……依然没有流露出任何的表情——又或者，“太阳真火”已经烧光他所有的感情，他不再是人，而是越发的趋近于神。
神不需要感情，或者，神不需要拥有对凡生和凡间的感情。
它所构建的世界才是纯白洁净的理想乡，胜超这腌臜的人间千万倍。
尽管……那只是精神上的世界，并非真实的存在。
难以想象。难以想象自己先前竟然能够忍受如此的不洁，且还沾沾自喜地为一丁点凡生的卑微获得而感到沾沾自喜过。
阿沛丹增彭措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耻辱。
在现在的他看来，人间遍地都是垃圾，肮脏得犹如雪域高原之上最卑贱的固穷农奴们的居所。那些固穷们往往居住在马厩、狗窝、楼道口，低矮又阴暗，潮湿得犹如下水道。而这个人间，似乎正是那个该死的模样。
怪不得……怪不得摄政觉士一定要兴刀兵、起圣战。
居住在这样的下水道里，与蛆虫何异？
更何况……
神佛不存在的眼神轻轻一瞥，看见那些蝼蚁们的眼神，不存在的心中更生厌恶。
那是……何等恶心的眼神！
他看到人们满脸惊恐不安，看着万丈金光之中，自己那张威严的透明面容，眼神瑟缩而又古怪，透露出十足的畏惧。这种畏惧很难说是具体的畏惧何物，也许他们畏惧身为神佛的自己，也许他们畏惧的是洁净本身……但，总而言之，蝼蚁们的确是在畏惧。
人们的身体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脸色也逐渐失去血色，变得苍白如纸。
人们看向矗立的泥胎，认为那是真正的佛。
瓜州人人向佛，随便几个人都能说几句野狐禅。人们也许没有懂过佛经，却是自幼便虔诚地信着佛，直到……今夜。
今夜，佛在人间出现。
佛冷漠地看着他们。
因为冷漠，所以敬畏。
刹那间，那种根植于灵魂深处的敬畏犹如今夜不断降下的太阳雨，彻底烘烤着他们的思维，他们自己也没有发现，自己不再会思考了。
义军们下意识里松开手中的兵器，颤抖着，体若筛糠；
被起义的动静吵醒的穷人们呆呆的看着天空，同样颤抖着，瞠目结舌；
侥幸未死的胡儿们也一般无二地望着他们崇敬的父王天神驾临凡间，却忘记了敬畏。
所有的人都对着山峰化成的神佛恐惧地跪倒。
于是佛唱声声，索命梵音，再次响彻天际。
无穷量的金光再次迸发，没有人还敢站着。
阿沛丹增彭措冷漠地操控着巨大的神佛，吹出一口又一口的“太阳真火”，天空中金红的光团犹如雨滴坠落，呼啦啦，燃起熊熊烈火。天上再次下起了太阳雨。
神佛觉得这个世界太差劲，所以它想换一个更好的。
至于现在的这一个，索性就毁了。
就从……眼前的这帮蛆虫蝼蚁开始。
于是，索命梵音、太阳真火、金光，全都朝着神佛自己的信徒招呼而去，没有一丝一毫的慈悲。
在这一派光明的世界中，纵然是如此灭世般的场景，此际也显得如此的和谐而美丽。
人们吓得呆了，连逃跑都忘记了。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的人们看着天空中毁灭世界般的末日景象，犹如被施加了“定身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等待神的宣判。
然而神佛毕竟还是存了一丝仁慈，因为纵使是摧毁人间，神佛依旧不肯挪动它尊贵的脚步。尽管用脚最为方便，最有效率，但那会污染它尊贵的身躯。
尽管……它的身躯是由一堆陇右最常见的沙石构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