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正确与错误
龙象和尚痛苦倒地之时，远在十几里之外的驿站里，龙树大师的身上也一发“呼啦啦”的冒出了大火！
“老师，老师！”
一旁随侍的鲁贵骇得大叫，一双粗苯的手无助的搓着，却根本就没有行之有效的办法。
他只是个做帮闲的粗人，最了不起的本事也只不过是红白两案的功夫还算扎实——说是“红白两案”都过于高攀了，因为他还没有独立做大厨的本事。
他只会切菜。
只会切菜的鲁贵一脸惊恐的看着自己的老师突然冒出了大火，火光缭绕之下，老和尚的脸上也不禁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然而痛苦似乎只是表相，龙树大师于烈火之中手舞足蹈，颤抖着声音大叫：
“好好好！正该如此，正该如此！烧了！砸了！”
老和尚于烈火中手舞足蹈，简直就像是被烧得噼里啪啦的爆竹在不断地蹦跶，看得鲁贵和其他人满是惶恐。
老师……老师不会是烧坏了吧？
“快去取水，快！”
鲁贵赶紧大吼，抄起一个木桶就想往外跑。一旁的其他人如梦初醒，赶紧拿东西扑打。
“不必了。”
烈火之中龙树大师的声音传来，温和无比，慈悲得就像是真正的神佛：“我的身上，哪里有火？倒是……多亏了你，鲁贵。你做得好，你做得好啊……”
鲁贵等人平素是最听龙树的话的，这一次却例外了。
不必？
火都烧身上了！
鲁贵语气罕见的重了几分：“老师！”
他愤怒的转过了头，然后震惊的发现龙树身上的大火竟然凭空熄灭了。
在龙树的身上，一件由各家施舍的碎布条子缝合而成的百衲衣正柔柔的散发出光芒，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分明。
百衲衣本身没有任何的作用，自然也算不上法宝。
但这意味着百姓认可龙树。
百姓鲁贵说要取水，其余的百姓则要扑灭火焰，于是万民之怒就只好熄灭。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当永镇太平落败以后，正是这件百衲衣的存在，方才令晋昌、长乐能够免于被永堕光明的强光汽化的结局。
龙树自己也不知道。
此时的龙树看向鲁贵，眼神中说不出的滋味。
老和尚的确希望将慈云寺毁掉，但他从未想过，在自己脑海中浮现的一幕幕画面中，真正带头摧毁了慈云寺的居然正是鲁贵。
这是为什么？
老和尚本以为自己会百思不得其解，没想到只是片刻他就反应过来了。
因为……他的潜意识里经常会忽略掉鲁贵。
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会是一向逆来顺受、最容易被人忽略的鲁贵于精神世界中做下如此惊天大事。
如鲁贵一样的人们还有多少？
被忽略的他们，岂非正有如此可怕的伟力？
龙树看向鲁贵，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与龙象一般的画面。
砸烂！砸烂！砸烂！
砸烂这堆毫无作用的高墙，那是我们服徭役时一砖一瓦盖起，它由我而起，岂能束缚得了我！
砸烂这一群群徒有其表的宫殿，那是我们省吃俭用省下银钱兴建而成，它因我而出，岂能拦住我通往自由之路！
砸烂这一个个金粉妆点却毫无作为的佛菩萨相，它们满身金银，内里却是朽木泥胎，它承担我们如此朴素的愿望，收刮走我们最后的一点钱财，却连最基本的保佑都做不到！
砸烂这些秃驴的狗头，他们抢占我们的土地，剥夺我们的自由，还要从精神上实施压迫，让我等为奴为仆！
砸烂，全都应该砸烂！
仅仅只是这么一瞬间。
也许只是一两秒，也许还不到，看似坚固异常的建筑群就在鲁贵们的怒火中燃烧、颤抖。
不！
鲁贵不是想杀他龙象，鲁贵是想将和尚们全部杀死、连同寺庙、佛像、一并砸毁！！
龙象先是震惊，后是愤怒，最后只剩下一片恐惧。
随后，现实世界中的他挣扎着坐了起来。
他开始诵经。
平静的诵经声，从寺庙悠扬而起，传到山道，再传到天空。
天空中那轮太阳再一次轻松化解了火龙与孔雀神型的输出，再一次躲开了新发射的一枚弩炮。
然后，太阳中的阿沛丹增彭措听到了龙象诵经的声音，朝着下方投去冷漠的一瞥。
他看到浑身是血的和尚挣扎着，盘膝而坐，身躯摇摇欲坠的身躯，强自撑着，诵念经文。
他开始唱诵佛经时，十几里外的老僧龙树也不自觉留下泪水。那泪水一点点浸透皱纹，龙树大师浑然不觉。
龙树大师流下浊泪，叹息道：“何苦，何苦……”
鲁贵确乎是痴愚之人，他见龙树叹息，只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事，于是受此影响之下，鲁贵等人也开始颂读佛经。
鲁贵不知道，他的这位老师从没学过佛经，他自以为念经能让老师心底高兴——其实他的老师并不希望他念经。
这场景着实令人啼笑皆非，明明在精神世界中毁掉了慈云寺的就是鲁贵，但……他此刻却唱起了经。
不知何处，忽然又响起悠扬的钟声，与这唱经声相辅相成，犹如伴奏。
那不是钟声，那是强劲到不可思议的绞盘发射出了新的一枚弩炮。
噼啪、噼啪、噼啪……
万民之怒，发乎精神，故而精神世界中出现了这样的东西，现实世界里也便跟着出现。慈云寺有着韦名传这位虚境强者庇护，在永堕光明的力量下依得以保存，然而万民之怒，无物不焚。
虚境的力量，一样被烧毁。
于是，慈云寺真的开始燃起大火，烈火之中，这座赫赫有名的古刹迅速在火中颤抖，一堵堵墙被烧得爆炸开来。
就在这烧毁的古刹之中，躲避于其中的素乐奴从军们泪水涟涟，不想战斗的他们也一并开始了诵经。
很快，佛唱阵阵。
于是，自慈云寺出，自整座山起，悲悯的解脱与格外庄严神圣的气息交融，唱经声声，一如弥漫在天空的云。
不远处，一座被炽热的太阳烤爆的山——或者山的遗体之上，一队焦炭已经全部倒毙于此。
在这些人的身旁，散落了一地的珠宝。
珠宝来自于慈云寺，也来自于贫苦的信徒们，然而却被这些和尚们带走。
和尚们自认为自己逃脱，但……他们自己也想不到，仅仅十几里的路，他们走了一个白天加一个晚上也没有走到晋昌府里去。
这一路上他们总是遇到各种各样的小事耽搁了进度，于是当夜空中升起太阳时，他们再也没了遮挡阳光的片瓦。
他们看上去似乎全都被活活晒死，但实际上，他们是被精神世界中的万民之怒烧死。
佛唱之中，龙象缓缓闭上眼睛远逝。
做为一名夏人，龙象无疑很痛苦，在大夏与青红两派之间不知如何自处。
他知道拯救佛门的办法就是毁了佛门，但真个发生时，他却又希望佛门还是存在的好。
他在潜意识里没有对鲁贵等人出手，在现实之中却想对青派的弟子们出手。
于是，永堕光明用他最为恐惧的方式杀死了他。
龙象就此死了，没有人有资格说这是逃避，或者更应该理解为解脱。
他死之后，一灵不灭，透明的元神在永堕光明的吸引之下朝着太阳飞去。
于是他见到太阳中的阿沛丹增彭措，后者朝他报以嘲弄的微笑。
龙象浑身浴血，袈裟残破，神情憔悴到了极点。他指着满山的野火，指着那些渐渐化作灰烬的寺庙，说：“这就是觉士会的道理？”
阿沛丹增彭措不以为然的说：“不对，也不算错。灭佛只是顺带而为，究其原因，还是在于你们不肯服从。”
不肯服从，就要去死？
龙象忽然生出比生前大了许多的怒火：“佛说，存在便是道理，这是佛说的！佛，不就是父王天神么？你们连我们同出一教之人也要灭杀？”
阿沛丹增彭措说：“这是佛的谵语，极错。”
佛……错了？
何等的傲慢！
龙象的愤怒再次膨胀了几分，就听阿沛丹增彭措继续说：“佛的存在就是错误，父王天神才是正确。”
“如何定义？”龙象不依不饶。
阿沛丹增彭措随意的说：“你来观看！”
龙象瞪大了眼睛，发现随着他们的佛唱，那些阳光竟然在逐渐增强。
佛法非但阻止不了来自上方的屠刀，还在增强对方！
他、他们佛门信徒原来一直在助纣为虐，尤其是在今夜这样的关键时刻，诵经非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不啻于将屠刀对准了受害者的脖子！
龙象不知该说什么，耐了片刻，勉强说道：“与你们果然无法讲道理。”
阿沛丹增彭措神情不变，说道：“谁让你跟我们讲道理？佛创立佛门，与觉士会分庭抗礼，目的难道只是讲道理？”
龙象漠然。
正在此时，瓜州城外的一处驿站中，龙树和尚的怒喝突兀响起：“念甚鸟经？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