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矿工
耕山的确有座煤矿。
煤矿的规模不大不小，但产生的利润却大，大到足够令任何人都动心。
事实上陇右确实是产煤矿的，但这些煤矿的分布大多集中在东南一侧的州府。前文曾经不止一次提及，陇右道的经济大体上遵循东南相对富裕，越往西北越是贫瘠的规律。陇右道的东南方维持相对富裕第一靠的自然是更加贴近内陆的地理位置，第二，便是这些煤矿。
煤炭是一种燃料，燃料自然也就是能源。能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不仅仅这个时代，在任何的时代，掌握了能源也便掌握了话语权。这也是为什么陇右明明有唐古坨王庭的三个府，但“桑珠府”却仍旧是真正的主人的原因。
陇右道的东南虽有几个州府，却只被划分到了两座藩镇管理，论及地盘广博，东南一侧的几个府几乎得几个州加起来才能与西北的瓜州、沙州一州之地相抗衡。但倘若论及人口与经济，情况就得反过来。
耕山的煤与东南那几个州府的煤矿颇有几分相似之处，最大的共同性在于：这一带的煤矿是西北地区罕见的浅层煤。
耕山煤矿供养着整个瓜州其实是有些吃力的，但供养瓜州的有钱人们就差不多了。如此背景来说，耕山产出的煤能够卖出相当不错的价格，那么依靠采矿过活的人们自然也应当过得不错。
可惜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就好像陇右的资源分配并不合理，绝大多数时候，有人类参与的社会活动里，资源的分配也不会合理。
不合理的意思是：耕山的矿工们不是过得不太好，而是过得太不好了。
这个时代的大夏已经失去了极盛时期的绝大多数生产力，一些遗留下的大型法器虽然还有所保存，但持续工作上百年后也陷入了不可避免的老化与磨损。而在五十多年前陇右落入唐古坨人手中之后，煤矿、铁矿这类极度依赖大型法器的行业与农业一样，几乎退回了全靠手工的情况。
毫无疑问，煤炭是矿石的一种，摊上如今这样大幅度衰退以后的生产力，简直又回到了手工作业。倘若仅仅只是产量低下，倒还属其次；最要命的，便是那些看上去就原始简陋的器械根本就无法保证矿工们的性命。这是物理意义上的“要命”，不是夸张的形容词。
兴许是耕山浅埋的煤层里伴生有地球上称之为“瓦斯”的煤层气，这些气体在向上发散的过程中，有害的气体对植物生长产生了无法避免的伤害，导致耕山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座山，反而像是难看的土包。常年在矿洞里做活的人们浑身黢黑，穿着根本分辨不出本来色彩的破衣烂衫，瘦骨嶙峋的打着哆嗦，鼻间呼出一口口长长的白龙，提着手镐不断的机械重复着凿击的动作。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锋利的手镐敲击在同样坚固的岩层上的声音清脆悦耳，犹如某种打击乐器，但音质却接近于弦类乐器。
刘秀清双手握着长长的镐把，锋利的镐子在漆黑的矿洞中散发出一丝丝令人头皮发麻的雪亮。他沉默，挥起手镐的动作优美而充满爆发力，脊椎就像一条刚刚苏醒的龙蛇，充分调动着浑身上下数百块肌肉一起协力，包裹在皮肤之下的汗腺开始蒸腾起热气，小腿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就像是某种新型材料，坚固而又富有韧性。刘秀清就这样举着手镐，在这个刹那里，他就好似一座雕塑，专注且优美，带着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气质。他不像个最卑贱的苦力，更像是抗击命运的勇士。
然后，“叮”的一声，矿洞里的打击乐又多了一片全新的音符。
刘秀清没有去看岩层的情况，因为他的视力已经非常差，很多时候即使是很大的东西近在咫尺，他也看不清真实的情况。他已经是个熟练的矿工，这个时代的熟练矿工都掌握着一种独特的技能，那就是不再依靠视力来进行作业。
刘秀清手上的手镐是极盛时期遗留下来的，严格来说，这是一种法器。但刘秀清根本就不会任何的玄门遁术，没有活性元气的支持，他自然也就无法发挥出法器真正的威力。更何况，再厉害的法器在经过两百多年的使用后都会严重磨损，如今他手里握着的这把法器手镐除了常年打磨勉强维持住的锋利，几乎没有任何特别之处。这使得他的工作机械枯燥，并且大大的损害了他的身体健康。
叮叮当当的敲了一会儿，感觉到这一镐的手感变了，刘秀清无喜无悲，又忙活了好一阵，将落下的煤全都装进自己的箩筐里，这才叫道：“杨叔！”
一个驼背的半老中年汉子应了一声，糟糕的空气里弥漫着肉眼可见的尘埃，但花白了头发的汉子已经不再介意这些。他咳嗽着走了过来，吱吱嘎嘎的，显然是还推着一辆独轮车。
“刘大，在哪？”
杨叔的眼睛也很差，对于就在脚底的煤矿也难以看到。他分明已经无限接近于瞎了，但却能准确无误的穿过迷宫一般的矿洞来到刘秀清的身前，可见已经对矿洞里的情况了然于胸，非是精熟的老匠人，是不可能做到这点的。
当然，这些问题，刘秀清全然没有考虑过。他没有多少时间去思考，因为只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他的背上突然就挨了一皮鞭，火辣辣的，似乎皮肉都要翻卷起来了。
“快点！磨磨蹭蹭的！”
巡视到此的监工骂骂咧咧的，唾沫星子在糟糕的矿洞里混合着细小的煤灰形成了一场小小的黑雨，尽数喷在刘秀清的脸上。
监工是机动的，被发现了怠惰偷懒就得挨上一鞭子。这种鞭子似乎是特制的，上边生着许多特制的小倒刺，又泡足了盐水，只要打实了，那滋味着实令人销魂。刘秀清此时就是这么个状态，他不敢蜷缩起身体，那样疼痛感就像生了根，一直附着在身上，赶都赶不走。
很好，这是叫强巴的这个孙子打我的第一百六十五下。
刘秀清的脸上没有露出别的情绪，而是咬着牙硬挺，同时手脚更加麻利起来，摸索着帮助杨叔将自己的箩筐抬上杨叔独轮车。
这绝不是轻松的活儿。常年的营养不良导致刚刚二十的刘秀清也身体亏空得厉害，已经快四十的杨叔就更加扛不住了。这筐煤有多重不太清楚，但对于这些矿工来说，完成这一切就太难了。
他们几乎是一点点将装满了煤的筐子挪上车的。在这个过程中，眼睛几乎全部坏掉的他们自然也就看不见不远处逗留的监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越来越难看。
狠狠朝着地上又吐了口唾沫，监工满脸的横肉都在抖动。“呼啦”一下，鞭子又抖得笔直——
“还有你！”
监工恶狠狠的骂，嘴里发着狠，手里也发着狠，鞭子突然没头没脸的朝杨叔的身上落去。杨叔到底还是没躲过这顿鞭子。
啪！
鞭子不偏不倚，正好抽在杨叔的胸口上。早就患上了尘肺的杨叔被抽倒在地，肺部遭创的他咳嗽着，呕出了一口带着血和煤灰的痰，黑红黑红的。
第一百六十六下。
刘秀清没有去阻止，因为他也躲不过去。
于是鞭子抽打在人体之上的声音便不断在矿洞之中回响。
啪！啪！啪！啪！啪！
工友们听得不忍心，于是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儿，过来劝诫。
“强巴老爷，些许事，不值得你老生气的……”
“老爷，饶过他俩这次。”
七嘴八舌的劝诫当然没有多大作用，但强巴监工见矿工们围了上来，莫名的有些惊惧，撂下几句场面话便走。
“快快，扶杨老叔到‘竹筒’那里去。”
“杨哥是有咳嗽的毛病，吸点气，兴许好些。”
见监工终于退去，工友再次开始了七嘴八舌，提出各种各样的主意。很快，杨叔被放在了另一辆独轮车上，吱吱呀呀的运向“竹筒”所在的地方。
这矿洞里不见天日，没有空气是要死人的，所谓的竹筒，便是个土法的通风口。
又有人摸索着过来，留了一个牛皮包，里边是清水。
做完了这些，所有的矿工们便都不肯再多做什么了。他们每天要交定额的煤矿，交不到就得挨罚，刑罚五花八门。他们能够为杨叔做的，一共也就这些了。
刘秀清与杨叔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话里全都是些不切实际的内容。譬如“多做些事，就还完庙租了”，再譬如“杨叔这里吃点苦，二郎也能换个稍好的工作，我瞅着烧炭就不错”。
这些话，刘秀清原本不想说，因为一听就是假的。然而杨叔无故受伤，他须捡些好听的说，哄他开心。
庙租，哼，庙租是永远还不完的，谁不知道觉士会的庙租的利率是随便涨的。况且，就算真能还完又如何？做了矿工这等“商奴”，世世代代都是奴隶，哪里有希望……
正在此时，杨叔夹杂着令人心碎的咳嗽声的声音响起了。
“大郎……大郎……我这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今天挨了这顿打，是绝不可能成的了……你行行好，行行好……”
杨叔的话简直就是哀求，话里话外的意思也很明白：他希望刘秀清帮他把今天的活儿做完。
这事情确实很是重要，毕竟交不到足够的活儿，他们就得挨罚。以杨叔目前这么个身体状况，什么罚他都挨不了。
死了或许轻松，可是杨叔那个婆娘和儿子呢？
刘秀清无法狠心拒绝，只好答应。他安慰了几句，承诺替他做今天的活儿，心里却打起鼓来。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两个人的活儿，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就做完了。
这些活儿的设计极为刁钻繁重，劳作一天，刚刚可以把人的体力消耗尽，吃饭端碗都会抖动不已，何况是直接多出一个人的份量。然而无论从事任何工作，都不可能有人在所有时候都保持高效的。挖煤的活儿是个力气活，力气可是会用尽的，待力气用尽，多余的每一分发力都会让人想死。
他们这一棚的工友，除了他刘秀清，其他的全都拖家带口，今天帮了杨叔，明日倘若肌肉痉挛了，耽误了用工，谁都没活路了！
交不上差，杨叔大概率得死。
交上了差，第二日他自己又可能要死。
怎么办？怎么办！
刘秀清焦急无比。
正在此时，头顶一阵阵煤灰落下，紧接着马蹄滴滴答答，一道大河响彻云霄：“耕山煤矿的，都给老子出来！老子是喻超白喻太岁麾下，草莽龙图金云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