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妙人
季伯长这么一通吼，瞬间就彻底将马匪们的心弦勾动了！
这家伙说得不错，当兵当匪，无非都是杀人！这当兵若是能得更多的银钱，为何还要做贼？
这做马匪的人，性子之中本就不乏偏激狠辣，说得好听点，他们这叫富有冒险精神，说得难听点，利益足够，他们都是亡命徒！
为了那么一点银子，他们都肯落草，何况是如此之多的金银！
金云鄂麾下这班马匪们一个个赤红了眼睛，心中原本对于那唐古坨蛮子们还有些许畏惧，可现下亲眼见了如此多的钱财，那些畏惧全都抛诸脑后了！
就连站在李静玄身边的楚老三也一时忘却了畏惧，满脸狂热的跟着一起吼：“算我一个，太岁，我楚老三干了！”
有了季伯长和楚老三带头，当下这伙马贼嗷嗷叫着愿求“入伙”，热情之高，令喻超白都感到头大。
他现在觉得他可能做得有点过火了。按他之前的想法，先是威逼，接着自然就是利诱。这威逼是为了秀肌肉，利诱自然就是为了调动热情了。毕竟这班人最多也就是怕他，小忙没准可以帮他做些，可这涉及到卖命，就说不准了。是以他才出此一策。
然而万万没有料到，这帮家伙的热情居然如此高涨，完全就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纯纯的要钱不要命了！
其实这倒是他当局者迷了。
事实上，这些马匪虽然狂热，却绝非笨蛋。他们刚刚才见识过了李静玄劈山一剑，又看到了如此之多的金银，在他们心里，这瓜州简直就是手到擒来！
有这两位老神仙在，大山都劈了，何况是人？来一二千胡儿兵，他们也不怕。
故此这“光复瓜州”，在他们眼中完全就等同于“捡钱”。
捡钱啊！
而且以后就是义军了，不是贼！
又捡钱，又洗白，天下还有比这更便宜的好事？
这些马匪们亢奋得很，一时间也不恨喻超白了，反而对喻超白崇拜得五体投地。在他们看来，以后自己就是跟着喻超白混了，这位喻太岁虽说心狠手辣，可是人还行，能处！
有好处，他是真给啊！
这时金云鄂走上前来，大喝道：“成何体统！喻太岁保举咱们弟兄富贵，你等得意忘形了么？速速默诵‘清心咒’！”
随着他一声暴喝，那些狂热的马匪们竟然在亢奋之余真个默念起奇怪的咒语，顿时大寨里一连串的叽里呱啦的言语，一阵阵明显的元气波动辐散开来，场面上狂热的气氛渐渐消弭。
“清心咒？”
叶寿圣捋了一下胡须，对喻超白解释道：“这遁术一经念诵，神智渐趋平静，许多的法器之上都刻了这个咒的。”
喻超白其实是见过这个“清心咒”的，不过是在赠予祝玄英的那口宝剑之上。不过他还是很高兴叶寿圣主动向他提及这码事，这说明他和两个老头子也开始进入了磨合期。
喻超白想了想，对叶寿圣和李静玄施了一礼，说：“两位老爷子博学，我却是需要倚仗的。待此间事了，两位不妨就做我喻超白的教习，许多修行上的事，我是不懂的。”
叶寿圣和李静玄互相对视一眼，随即回复：“这便妙极。”
两个老头子也没多少念想，已然是吃了“乌金丹”为人奴仆的命了，这“教习”总比“老仆”听着好听多了。
喻超白点点头，对李静玄招呼了一声，扭头拉了金云鄂就走，叶寿圣在之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充作保镖。
片刻之后。
喻超白看了看四下无人，扭头看向金云鄂，哼了一声：“说说吧。”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金云鄂却知道是指代什么。
马匪头子清了清嗓子，朝喻超白咧嘴一笑。这一笑扯动了他受伤的脸部肌肉，疼得厉害，但马匪头子强忍住了，低声说道：“太岁，这些家伙，你也看到了，个个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人，我留着这么些人在身边，我莫非不怕？”
“不瞒你说，喻太岁！我金云鄂做这个马匪，就是奔着上位去的！我以前，是读过些书的！”
喻超白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正所谓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外号。这家伙绰号“草莽龙图”，显然就是指落了草的书生头领。
金云鄂继续说：“我不敢瞒你，我信不过这些家伙！这些人为着三五两银子，就敢杀人越货，他们压根没有敬畏！我所以信不过他们，就传他们‘清心咒’，要他们时时念诵——他们心态平静了，我才睡得安稳！”
这些话说得倒是实在。身处匪窝，身边接触的全都是杀人越货的角色，任是何人也如履薄冰的。
金云鄂顿了顿，斟酌着词句：“这‘清心咒’原本我只传了十来个人，因为只有这十来个人听得懂我的教授，其他人，全都听不懂！他们不是不愿意学，是听不懂，学不会！太岁是云端的人物，许是不晓得……这些马匪，泰半没读过书，其中也有不少绀色沙鹄人入伙，他们做事，一味的全凭蛮横，他们不死，谁死？”
一味全凭蛮横，他们不死，谁死？
这句话说得倒是挺对喻超白胃口，他摆了摆手，示意金云鄂继续讲。
金云鄂于是一拍胸脯，低喝道：“喻太岁可觉得那季伯长有点门道？我麾下这嫡系的一千多人，都是如此！因为……”
马匪头子说到此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得意：“我麾下的弟兄，大多是能读书能识字的！”
这句话就有十足的份量了，喻超白听得大吃一惊：“一千七百多人，都能读能写？你……你怎么做到的？”
金云鄂哈哈大笑：“太岁！这做马匪，是求财！我只要有了第一笔钱财，我就可以拿着钱打通关节、做生意！”
“我打劫来得来银子便归了包堆，送与那些通家夏户！这些人自然都是贪心的蠹虫，太岁与周二爷这等人物须是看不上的！可……龙有龙路，虾有虾路！我这些年，就是活在臭水沟里的老鼠，我自然靠这些人，才能活得滋润。”
喻超白听了这些话，不由得多看了这家伙几眼。他发现这家伙还真给了他不少惊喜。他决定再听听看，看这金大先生还能不能给他更多的惊喜。
金云鄂继续说：“我在那晋昌、长乐两县乃至伊州，各有赌坊、酒楼；那周遭的绀色沙鹄部落不团结，我也去他们那里压榨钱财；那些通家夏户收了我的银子，也把茶叶的生意份额分润与我一点。不敢欺瞒太岁，这些，都是我的产业。我靠着这些手段赚来的银子，都拿去采买粮食——”
赌坊，酒楼还好说，茶庄那可真是赚钱的大买卖了，茶叶对于草原上的胡人，那简直就是奢侈品，利润大得吓死人。
这金云鄂怕不是个人精，同样做贼，他这个贼，做得怕是比许多大财东还要快活。
喻超白冷不丁问：“你的粮食，是从鹿云魂诸部买的，你还借此从他们那里买来马匹？非但如此，那些店铺和关系，想必还给你提供了不少消息吧？”
金云鄂一愣，显然被说中心事，随即深吸口气，道：“不错！我有了钱粮马匹，自然也就养得活麾下的兄弟。他们衣食有了着落，不必日日出去劫道，自然也就不为生存发愁。”
“于是我又想，既然他们吃喝不愁，投奔我的人马必然就多。到那时，我就是这地界最强的一支！我当时羽翼未丰，这枪打出头鸟……”
“所以唐显生是你推出来的傀儡？”喻超白冷笑。
“是我推他上台，可他后来失控了。”金云鄂遗憾地摇头，“他的脑子简单，虽然与我一般，都想着要做大做强、谋个出身，可他靠的还是暴力手段！”
“他的修为高，拳头大，马匪们全都听他的。久而久之，我麾下的这些笨蛋，竟然真有大把放着安稳生活不要的，转去投他！”
喻超白笑了：“这便是没读过书的坏处了。这些人不清楚，纵然是绿林好汉，要赚银子，也并不一定都靠暴力手段。”
金云鄂顺着话茬说：“太岁说得不错。我后来也想通此节，索性就教他们读书。”
喻超白大奇：“你……你教他们读书？”
这事情莫说见过，他是听也没听过的。
就这些人，肯认真读书？
金云鄂自嘲一笑：“太岁，这做马匪的，也未必生来便是穷凶极恶之辈……我麾下这些人，大半是实在走投无路才做贼的。你……你晓得的，胡儿们把大多数田地都收走了，留的那一点点田地，收税又重……”
喻超白想了想，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陇右的匪患猖獗，的确有很大原因是农民破产，被逼到了走投无路，这才一不做二不休，落草为寇。
喻超白的脸色和缓了许多，说道：“哼。投了你的麾下，吃穿用度不愁，还有书念……你这本事确乎不小。”
金云鄂小心翼翼地看着喻超白，解释道：“我教他们读书，又告诉他们我暗地里的营生，他们对我的感情也就深重，随我最久的老兄弟们都唤我‘大先生’。我再趁机教了些简单的遁术入门，又传授了‘清心咒’，要他们时时念诵……非但如此，我还想办法帮十来个弟兄讨了老婆……”
原来这“金大先生”和“草莽龙图”的绰号是这么来的，一切都是因为这家伙教出了一堆文化贼……
喻超白恍然。
感情这金云鄂把马匪当作是办企业了，入他的门下，名义上是马匪，实际上却不愁吃喝，非但如此，还有书读，竟然还有老婆可讨……
嗯？
喻超白立刻变了脸色，大喝道：“好小子！你竟然强抢民女？”
金云鄂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解释：“不不不，不是！我没抢！是明媒正娶！下了拜帖、拿了聘礼的！”
随后这家伙心中一动，又说：“当然，这成亲的弟兄，我是会招来做近身的……这都是为了收买人心。”
这金大先生故意认了个不是罪的罪，其实却是在换着法儿展示自己的头脑和价值。马匪头子认定了喻超白是个贵人，无论如何这份前程他是要抓住的了。
坦白的说，喻超白还真就是吃这套。
喻超白看着这家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倒真是个妙人。先前他只听孙老头子说过，金大先生此人劫财是有，伤生害命却少，原来根子还是在于他这伙人吃喝不愁，不必太在乎劫道这点银子……
至于给自己手下成亲，这一手收买人心可就更厉害了。
忽然，喻超白想起一件事来：“你这里吃喝不愁，人有得吃，信念就软弱，麾下的战斗力如何保持？且他们又为何看到这些金银便亢奋？”
金云鄂擦了擦汗，猜测喻超白有点道德洁癖，索性竹筒倒豆子：“太岁，这读过书的人是懂事理的。他们都是我养着，我若死了，他们喝西北风？况且读过了书，他们自己也明白了‘一日为贼终身为寇’的道理，所以他们的稳定生活，全都与我绑定了！我又领着他们两日一操、时时下山劫道壮胆，严令他们下山后时时念诵‘清心咒’，这战斗力不就保持下来了？”
喻超白听得不住点头。他必须承认，这个金云鄂实在极有手腕，这等人才，绝不能跑了他去。
金云鄂接着说：“至于说看到金银便亢奋，这个……”
马匪头子忽然自嘲起来：“这个么，简单。这酒楼赌坊虽说赚钱，可是我这里有快两千号人，两千！若不严格均分，再大的产业也得坐吃山空。故此，每每拿回钱财，我都取一份充作库存，余下的，全都均分……”
“均分？”喻超白终于忍不住了，“你一龙头，也与马匪们拿等同的钱财？”
金云鄂思索一下，最终无奈的摊手：“好吧，我承认，这个，我和我的心腹近身，拿得是要多一些的……譬如说我是龙头，拿寻常喽啰的四倍银子，这心腹近身，便是拿三倍两倍……这，大家拿钱都不多，是以方才见了金银，也就亢奋了些。”
马匪头子朝喻超白眨眨眼。
他原先的说法，喻超白本还不信，可他现在这么一说，喻超白必然就信了。人都有私心，他先前那么说，便是料定喻超白会问。这是刻意给喻超白营造一点自己也有私心的假象，只要喻超白一问，他就老实交代，这样喻超白反而不疑有他。
适当的时候犯一点小错误，反而更令人信服。
金云鄂的确是个妙人。
果不其然，喻超白一想，觉得金云鄂说得也极有道理。大家平素拿钱都不多，温饱勉强不成问题，可要发财，那就得等机会了。这金云鄂虽然也不是与寻常喽啰拿一份钱，可他却有度，不似其他匪徒头领，赚了钱自己先拿一半。
喻超白想了想，清了清嗓子，朝金云鄂说道：“很好，你清点一下，给弟兄们分两箱银子，你可以多拿两份。做完了这些，咱们再商量一下，如何光复瓜州。”
金云鄂一愣，忽地狂喜起来：“太岁，你……你……”
喻超白冷哼一声：“到时候见了我夫人，你与她当面道歉——这二荆条给我卸了，留起来，到时候没准有用。快去吧。”
金云鄂大喜，有了喻超白的应运，他心心念念的金盆洗手可就真个近在咫尺了！
只要他们光复了瓜州，闹得这般大，大夏朝廷日后必然要论功行赏——赏就再说，可那个官身，却是紧俏无比！
做贼和当官，那完全就是两个概念！
金云鄂当下大喜，也不敢怠慢，赶紧招呼人手分钱。
喻超白直到此时方才长舒了一口气，他摸着自己脖子上的蟒形玉佩，开始思念起小谭。
这姑娘，想方设法帮了他一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