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感情与责任
周华良的话，确实为喻超白提供了新的思路。
他原先只以为唐古坨王庭是一个抱成团的整体，万万没有考虑过抱团的人也是有着自己的诉求的。现在在他看来，唐古坨王庭更像是一个烧制不均匀的土陶罐子，摆在那里是个整体，稍有外力袭来，全看哪几块料抱得更紧实。
不过话说回来，纵然如此，这其中还是有些不清楚的地方。
譬如说，沙州和伊州的光复在周华良的叙述之中，似乎全都只是义军与四类贵族之间的事。而他之前特地强调过的赞普王族，在这其中……似乎全无存在感？
抱着这样的疑惑，喻超白再次开口询问：“老周，我觉得你说的可能还是不对。我承认分而化之的策略挺高明，可你似乎完全没有考虑过赞普王族的想法。无论怎么说，只要赞普王族还在，这唐古坨王庭必然是不会接受沙州和伊州的光复的。四个府各自有各自的利益，可他们所有的利益，理论上全都是赞普王族的吧？没有外敌，大家斗也便斗了。可眼下义军横空出世，赞普王族应当会号召他们摒弃前嫌，共同围剿咱们的吧？”
周华良说道：“赞普王族没空管。”
没空管？这算什么回答？
“为什么？”喻超白追问。
“因为他们的赤狼德布大国主在去岁就已经死了，而且那位大国主是壮年猝死，还没有确立继承人。”
周华良缓缓开口，报出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
喻超白果然吃了一惊：“他死了？而且没有继承人？”
喻超白脑海中念头飞转，怪不得，怪不得……
自从那位大夏的驸马都尉提拔了“递本贵族”们之后，赞普王族就成了整个王庭的各派势力的粘和剂了。大国主本人，既是觉士会的“世尊”，享有崇高的威望，受万民敬服，还是各大贵族们共尊的王上，弥合了全部的政治团体。
这种模式没什么不好，很符合唐古坨王庭的现实。唯一的问题在于，赞普王族的位置实在过于微妙，妙到不可或缺。
赤狼德布少年继位，至今还不到五十岁，其人的修为也绝不算低，怎么会突然猝死？
关于这个消息究竟从何得知，喻超白没有再过问，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曾经问过周华良：为什么这么急？
周华良没有给出答复，而是以他并不是盟友也不是属下为由，拒绝回答。
那么如此看来，周华良应当正是得到了确切消息，才选择在这个时间段动手。
至于为什么一定是元月十四这一天……
他记起了另一件事。
那是他刚下山来到沙州的时候。那时候他迫于生计，接下了抓狼的活儿。
那张昭文怎么说的？
那张昭文说，“由于本城镇守东本大人过寿”！
镇守东本，这是个缝合而来的词，镇守使的职位加上东本的爵位。
那些唐古坨人可不像大夏，于他们而言，大国主死了就是死了，并不妨碍他们自己庆贺寿辰。
怪不得老周非要在元月十四动手，他肯定就是算准了沙州镇守使的寿辰将近，逢此时刻唐古坨王庭内的蛇虫鼠蚁定会闻风而动，借着这个档口，来探探“德勒府”的立场！
“德勒府”的显贵要祝寿，贵族们只有多来、早来，绝不会有迟来、晚来的！
掐准时机，将他们一网打尽，那些修为不低的贵族们一旦被除掉，整个沙州的王庭军队全都会变成一盘散沙！
怪不得，怪不得……
难怪老周如此自信，一直维持平衡的势力暂时没了，整个唐古坨王庭在现在的时间段内，完全就是混乱的！
喻超白的脸上逐渐也带上了笑意：“所以你是说，咱们现在，只是不能得罪‘吞巴府’？我看其他三个府，似乎都被咱们得罪过了。”
说这些话时，喻超白只觉浑身上下的细胞无一处不欢呼雀跃，一直压在他心头的那些东西瞬间就消散无踪。他现在只觉畅快无比，若是有酒，兴许他还能吃上几盅。
嘿，唐古坨王庭内虽是四类贵族，以各家权利来源而论是三家，这些人最终又完全分裂为两派人马，互相攻杀……
他们最终当然会分出个胜负，腾出手来攻击义军！
可谁知道那个时候是多久以后了！
有如此之好的机会，喻超白根本就不信周华良没有一丁点安排的！
喻超白满怀希冀地望向周华良，只见周华良笑而不语，眼中闪烁着的神采却一点点明亮起来，直到逐渐成了两颗小小的太阳。
中年人分明什么话也没有说，但他只是这么笑吟吟看着他，喻超白就感到阵阵心安。
果不其然……果不其然……
老周肯定还有安排，他在雪域高原上定然还有人手！
喻超白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周华良眼角的皱纹又一次开始堆叠，黑袍的中年人也一边笑，一边说道：“不错，你猜得不错。咱们现在与‘吞巴府’有了口头协议，暂时不能动他们的人，所以……”
哦？跟“吞巴府”的人已经有了协议？
喻超白眼睛一亮，他没有想到老周安排的这么周全。感到安心的小猎人又想笑了，但竭力忍住，随口追问道：“所以什么？”
周华良还在笑，边笑边摊开双手：“所以咱们不能打瓜州。”
“哦……啊？”
喻超白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脸上的笑意瞬间化作了惊恐：“你说啥？”
周华良仍旧在笑，仿佛根本没有在意到小猎人已经变了脸色，笑着重复了一次：“所以咱们不能打瓜州。”
喻超白脸上的惊恐凝固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地有力跳动。在他有限的生命里，这颗心从来也没有如此慌乱，即使面对的是流血、险恶、欺诈乃至死亡。直到，有一个女孩子走了进去，再也不肯出来。
那姑娘现在就在瓜州。
喻超白突然感到周围的空气都凝结了，他张大了嘴，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一双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为什么？因为瓜州的胡儿是‘吞巴府’一系的人？”
周华良仍然还在笑，笑得很残酷：“是。”
喻超白死死地盯着中年人，中年人则继续笑吟吟地回看着他。
良久，喻超白收拾起自己的朴刀，又摸了一摸，这才发现自己的黄杨木弓早已丢弃在了胡儿原上。非但如此，他连赖以吃饭的铁锅和两位朋友送给他的钱也都一同丢在那里。
下山之后晃了这么大一圈，他仍然还是身无长物。
不过无所谓了。孑然一身，更好办事。
喻超白抿着嘴唇，朝周华良拱了拱手：“承蒙关照，跟着你做事的确挺痛快，但这件事对我非常重要，所以很抱歉，咱们的同盟可能要暂时终止，因为我现在就要赶往瓜州一趟。”
说完这句话，小猎人转身就走，丝毫没有犹豫。
周华良看得心中暗叹。咧了咧嘴，中年人的笑意不减，但其中的意味已经变得诡异：“你现在就要去瓜州？”
喻超白头也不回地说：“是！”
这个字，斩钉截铁。
他没有问周华良能不能打下瓜州，因为他知道，他想要救出小谭是个人的私事，但义军的整体动向却是公事。个人的私事，当然不能凌驾于公事之上，何况还是在这个节骨眼。
他走得很快，因为他的脑子里实在乱糟糟的，他需要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都抛诸脑后，策划一个完美的营救小谭的计划——不，不对，还有李明晨和徐德龙一伙。
怎么办？
怎么办！
正在此时，中年人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了过来：“你去瓜州，只是为了救自己的小女朋友？”
喻超白抿了抿嘴，硬邦邦的说道：“还有一些朋友。”
周华良追问：“那么，瓜州的百姓呢？”
瓜州的百姓？
喻超白停下了脚步，扭过头，看见一张大大的笑脸。
那穿着黑袍的中年人仍旧笑吟吟看着他，眼神中满是欣赏和遗憾：“你只想救你的小女朋友和几个朋友，瓜州的百姓，便全都不顾了么？”
喻超白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他没办法回答。
他亲眼见识过唐古坨人的凶残，完全能够想象出得知沙州和伊州同一时间内光复的敌人们那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的神态。与此同时，他也可以肯定：瓜州的镇守使，必定已经做出了相应的对策。而那些对策，毫无疑问将给瓜州的百姓带来更加深重的灾难。
沙州的孩子们被做成了人皮法器，瓜州的呢？
他能见死不救么？
能吗？
喻超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这问题的份量沉甸甸的，他想，但他无能。
周华良问倒了他，但还是没有放过他，他仿佛非要逼着他正面直视这些不愿意直视的问题，一双小太阳般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他，其中的炽烈几乎能够将人烤化。
喻超白吸了吸鼻子，艰难地开口说：“我只有这个能力！我救不了那么多人！”
这句话带着浓浓的怨气和委屈，那股子不甘心的意味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
周华良点了点头，收敛了笑容，缓缓开口：“小鱼，不要怪我，我并不想逼你。我一定要问清这个问题，因为总有一天，你是要独当一面的。到那时候，你若还是遇着相同的问题，你怎么选择？”
喻超白愣住了。
周华良摇了摇头，随即深吸一口气，再次露出和煦的目光：“好了，我已经知道你是一个……唔，很重感情的人。重感情当然是好事，但有的时候，责任比个人感情要更加重要。走吧。”
一边说着，他一边走了过来：“走吧。”
走？
喻超白愣愣地看着周华良，不明白走是什么意思。
中年人看着他呆呆的眼神，忍不住笑了起来：“当然是去瓜州，你不想去么？”
喻超白仍旧有些茫然地说：“可……可义军不是和‘吞巴府’一系约定好了么？”
周华良朝他眨了眨眼：“当然，我不能违约——不过你又不是我麾下的义军，你去光复瓜州，他们当然没有话说。”
这一次，喻超白彻底愣住了：“我？我……我一个人去收复瓜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