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诛心与初心
尼玛大师听到这句“伪神”，脸色连变数变，最终阴沉了脸，冷哼道：“是我输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说罢，老家伙一挺胸膛，竭力做出桀骜不驯的模样：“来吧，皱一下眉头，便不算好汉！”
悉听尊便？
噗嗤，周华良失笑，连带着天穹之上的雷龙也一并傻笑起来。
它笑得花枝招展的，四只爪子揪住自己的肚皮，在天上云层间乱滚。
雷龙觉得这留着狗啃头发的老家伙太好笑了，这家伙竟然真觉得到了现在他还能有体面？
先前围攻白塔寺时，它便发现这白塔寺里有着数道非同寻常的气息，那些人的元气波动伤它还嫌不够，但若是逼得太紧导致狗急跳墙了，凭那些“铁棒觉士”“转世大觉”的本领，要崩飞沙州城却是不难。
在它看来，这位尼玛大师的本事也就马马虎虎，靠的全是那个高高大大的样子货撑场面，若说与它雷龙比较，那是远远不够的。只不过雷龙为防这帮疯子发癫，拉着全城人都去死，因而才选择不出手。
它和周华良一直不曾出手，为的就是要防备这“天神化身”，以及敌人拉着沙州陪葬的可能性。
料敌从宽，乃是周华良一直强调的观念。
当然，让周昊阳作为“人”来打败“天神化身”代表的“神”，予以敌人们最致命的精神打击，这也是周华良所看重的。
事情的发展与周华良的计划一模一样，尼玛大师果然狗急跳墙，使出了“天神化身”这一看家本领。随后他果真被周昊阳顺利击败，彻底打破了胡儿们的精神，为唐古坨王庭在沙州的覆灭添上了最后一把火。
不过及至此时，这老家伙一句话，直接就给雷龙整乐了。
悉听尊便？
这高手对决，战局变幻莫测，多数时间便要靠经验来取胜。
雷龙早就看出来了，这老家伙的本领高则高矣，其实多年不曾与人动手了。一个多年不曾与人动手的人，面对底细未知的敌人还敢托大，这本就是一种傲慢。更要命的是，这老家伙的傲慢完全是来自于不自知。
天上盘旋着虚境雷龙，外面埋伏着周华良，而与他正面放对的，还有一个周昊阳。这样的阵容之下，最佳选择应当是出塔和谈，而非装模作样的等到最后一刻方才出手。先前那白塔寺僧正出马，这老家伙就不曾一同出现，致使白塔寺白白损失了数位高阶修士；火烧到了眉毛，他都还要人去请他，才肯参战；面对着雷龙和周华良虎视眈眈，他还是不肯抛头露面……这是何等的傲慢？
就在他使出“天神化身”的那一刻，他自恃的武力就再也带给他一丝一毫的扭转胜负的可能了。
那“天神化身”威力虽大，但却不过是以外物触摸到虚境门槛，与真正的虚境高手比，还是要落在下风；况且那“天神化身”一旦使出，就是只许胜不许败的局面了，这又对解决事情有何帮助？
这可是“父王天神”的化身！祂一旦出现，只能胜不能败！而且胜也得大胜！
这种情况下，尼玛大师作为整个沙州白塔寺实质上的最强者，最好的办法是：第一时间使出“天神化身”，激起护教军的虔诚之心，再亲自出面与周华良和谈，以全城人的性命为要挟，迫使周华良退兵，保留住白塔寺。
周华良要的是沙州，他自己和雷龙纵然能打，但那些义军和城中百姓可就不一样了！只要城中人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会被全灭，周华良就不敢赌。
他周华良要的是沙州，没有人的沙州，有何意义？
可惜，可惜这位尼玛大师着实是个草包……
到了现在，他居然说什么“悉听尊便”？
这老家伙到了此时，还认为他已经尽过力了，是体面的打了败仗……
看了看周围一片废墟的白塔寺，雷龙乐得直冒泡。
这也叫体面么？
周华良听闻这句话，也不禁失笑：“如果我们的敌人都是你这样的，那倒多是一件美事。”
他这番话说得揶揄，其中的调侃与轻蔑不言而喻。
虽说此时已沦为阶下囚，但掌尼玛大师却并不惧怕。
他自认自己是有信仰的人，不惧死亡，神色反而越发平静下来。
老家伙看了看周昊阳，看见他光滑饱满的肌体，赞叹道：“大夏的确是有些可怕。”
有些可怕？
事到如今，这老家伙还拿捏着这幅作态……
雷龙笑得直打嗝。周华良摇了摇头，失去了兴趣。
周昊阳咧开嘴角，露出一个大大的讥笑：“我说过，我要打得父王天神成齑粉，你不错，你是第一个。”
“哦？”尼玛大师语气仍旧高高在上，“年轻人，你为什么对我们的觉士会抱有如此大的敌意？”
周昊阳耸了耸肩，一字一顿地说：“因为你们都是骗子！”
骗子……
尼玛大师忽地簇起白眉，露出怒容：“年轻人，你对于觉士会有成见，但我们觉士会……”
周昊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指了指地上碎成一地的镀金神像碎片：“你们披着光明、觉醒的幌子，假托父王天神的名义，敲诈勒索，巧取豪夺，妄图掀起一场又一场战争，将整个世界都陷入一片烽火。”
“信徒们信任你们，拿出仅有的财富供养你们，而你们要抽他们的肠子、扒他们的皮、挖他们的心！”
“百姓供养你们，他们什么都没有了，只能将来世的信念寄托在”父王天神身上，希冀死后灵魂得到安息——可你们怎么做的？你们随意地奴役他们，将他们通通变作农奴，没日没夜地替你们做活，死后连灵魂都要被你们禁锢！”
“唐古坨王庭立国之初，便将雪域觉士会列为国教，与国同休，你们的摄政觉士简直堪称是二皇帝，可你们又做了什么？眼下你们的王庭内乱将起，外部又有大夏虎视眈眈，暗流涌动，此实危急存亡之秋，你们还在搞分裂、占好处、忙着和‘吞巴府’争权夺利！”
周昊阳越说越大声，及至最后，竟然全城都听得到他的质问：“我来问你！你觉士会有能力让百姓明理、知法、懂规、遵制，可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你们在犯罪！你们不断让百姓愚昧，让百姓不知，然后为了一个金玉其外的朽木和一句虚无缥缈、名为‘来生’的谎言，奉上自己的一生！”
这最后的一声，直直声震四野！
无数人猛的抬头朝此处看来，那些目光之中，耻笑、震惊、愤怒、萧瑟……种种情绪，不一而足，最终，全都聚焦到了尼玛大师的身上！
众生无言，但沉默不代表无力！
群众是最有力量的！那无数道眼眸落在人的身上，明明无一物，却远比世上最高的山压在身上还要令人压抑；那无言的愤怒汇聚在人的身上，更远比最恶毒的咒骂更加令人胆战心惊！
尼玛大师终于憋不住了，他须发皆张，大声怒斥道：“觉士会不容亵渎！”
周华良突然暴喝道：“你信仰的到底是觉士会，还是父王天神！”
你信仰的到底是觉士会，还是父王天神！
你信仰的到底是觉士会，还是父王天神！
这一声棒喝，如春雷绽放，尼玛大师只觉天灵盖上一股寒意直插心底，振聋发聩。
“吼！！”
雷龙也发出了质问的怒吼。
周昊阳藐视的看着尼玛大师，摇了摇头：“你真的，信奉父王天神吗？”
你真的，信奉父王天神吗？
这句话与他父亲的棒喝相比并不高昂，但尼玛大师却感到他的灵魂都在颤抖。
忽然之间，天地一片肃静，尼玛大师竟然没有办法做出任何有力的反击。
不是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他尼玛大师精研教义，熟读经典，各种教派典籍典故信口便可拈来，“辩难”对他而言，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他根本回答不了！
他之所以被周华良父子问得哑口无言，是因为觉士会做的事情根本就不是为了父王天神！
雪域觉士会……
尼玛大师“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他的眼神开始迷蒙了。
这是多久开始的？
雪域觉士会啊……觉士会诞生之初，唐古坨王庭还未建立，雪域高原的子民在虎象雄国的魔爪下瑟瑟发抖，那个时候，觉士会也是一般的仁义爱民的啊……
觉士会本来是人们苦难时出现的精神信仰，教义并不完备，但教义不完备并没有妨碍人们发自内心的敬它爱它，因为身处黑暗中的人们，哪怕只见到了一束光，也会视若珍宝的。
而带头创立雪域觉士会的人，其实是个夏人。
这位夏人本领低微，性子也急躁，却有一颗仁慈爱民的心。他自称自己是姬氏皇族的宗亲“福王”，但其实谁都知道他不过是个冒牌货。他这么宣传，只不过是想要令虎象雄国有些忌惮。毕竟在当时，谁都知道中原新近崛起的“大夏皇朝”是何等强盛的国度。
福王带领着草创的觉士会在高原上救苦救难，与虎象雄国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游击斗争。他们最后与一位受到大夏皇朝的人皇（即前文的天皇帝和文皇帝）资助的年轻人一起，建立了新的国度。
这个国度，被称作“唐古坨”，意为“大”。之所以这么取名，是因为那个冒牌货福王被人皇认为干亲弟兄，唐古坨王庭与大夏为兄弟之国，因而位列诸番邦之上，可称名“大”字。
王庭的一切都是福王带来的，因此雪域高原的子民，都亲切地称呼福王为“索南扎西”。
这个名字，意为“福报”。
福王带来了福报，建立了全新的国度，他被众人看作为神，也被很多因战乱而无家可归的孩子看作是父亲。
所谓的“父王天神”，便是这位“福王天神”。
可是后来的觉士会，都做了什么？
得了权的雪域觉士会忽然在某一日真正的“觉醒”了，深知光明只有在黑暗的世界中出现才算光明，在阳光明媚的世界便稀松平常，所以它们只做一件事，让雪域高原上的百姓永恒地感到黑暗，然后——信奉光明！
不，不够！
雪域高原终究不是世界的全部！
唐古坨名为大，实乃偏安一隅，如此实际地位，配不得觉士会日益膨胀的野心，觉士会还要更多，还要更多！
唐古坨名为大，实则不够大，远远不够！
还要更多……还要更多……还要更多！！！
可是……可是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家最开始并不是这般模样……
尼玛大师还记得他入寺学习时的模样，那个时节的他，教义不熟，学业不精，但深信着“父王天神”，从不迷茫。
如今呢？
究竟……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模样？
思绪至此，已成泉涌，然而——
你信仰的到底是觉士会，还是父王天神！
你真的，信奉父王天神吗？
这两句不断在尼玛大师耳边响起，纠缠不休，渐成魔音。
“哇啦——”
尼玛大师口一张，吐出一滩破碎的心来，强劲的实力带给他超凡的生命力。他一时还未死去，他瘫倒，他伏在地上，他发出野狗般的哀嚎。
“啊啊啊啊啊啊——”
声音至此，戛然而止了。
尼玛大师死于诛心。
周华良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周昊阳拢了拢头发，随口问道：“父亲，沙州……算是光复了吧？”
周华良想了想，说：“对我们来说，一城一地的得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学他。”
说着，中年人一指那伏在地上的死尸，叹息道：“无论如何改变，三郎啊，一定要记得自己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