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还我命来（一）
镇守使府邸垮塌的同一时间，大地一同震动。恐怖的声响在外面的大街上响起，声量宛若无形的波浪，渐渐延伸至这一整片城区。
毫无疑问，能够住在镇守使大人府邸旁的，全都是沙州的名流上层。对于绝大多数的普通人而言，居住在这片城区的所有人家，一句非富即贵，大约是没有问题的。
非富即贵的人家，家里大多都是安置了“护宅大阵”的。
现在，就是“护宅大阵”发挥它们的功效的时候了。
轰！轰！轰！……
不断有可怕的冲击波袭来，卷起可怕的气浪，不断又有各色的防护罩亮起，硬生生抵抗住这一次次的冲锋。冲击似乎永无穷尽，一次又一次，仿佛陇右的黄土彻底化作了沙土的大海，一波又一波的推动着浪头狠狠拍打着“护宅大阵群”组成的防洪堤，时而传出琉璃碎裂的声音。
那是“护宅大阵”被击溃后的响动，至于之后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这明明应当是沙州城内防守力量最为强悍的一片城区，密密麻麻的“护宅大阵”互相嵌套、犬牙交互。按常理来说，根本就没有人能够同时摧毁这么多的阵法群才对！
“怎么回事？”在相同的时间内，不断有人重复着这个问题，人们都被惊住了。
“快看，快看天上！”
“天怎么黑了？”
“地震吗？”
也有不少人朝门外跑去，他们想要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就在这个时候——
轰！
无数道人腰粗细的雷电从天而降，直接劈在了整个城区所有的街道上。同一时刻内天上降下的雷霆也许有数百道，由于一次降下的过多过密，雷声重重叠叠，最终导致这一道雷声大到不可思议的境地，仿佛上苍降下了祂的怒吼。
那些冲出府邸的人们在一瞬间便被这些雷霆正面劈中，只见亮蓝的电光中一具具完整的人体骨骼图像一闪而过，下一刻，冲出的人全都由里而外化作了彻彻底底的焦炭轰然倒地，摔作无数块，冒出阵阵白烟。
“啊！”
“死人了！死人了！”
“快看，快看天上！”
“天上，天上那是什么？”
无数道惊呼响起，人们重复着既定的事实，然而无论他们是何等的心情，该来的迟早还是到来了。
天，黑了。
黑压压的乌云不知何时遮住白惨惨的天空，道道压抑的雷鸣不知被什么力量压住了。霹雳不断亮起，闪电宛若天罗地网，闷雷仿佛在竭力压制住自己的仇恨，一点一点挤出“哼”“哼”的低沉声音，吓得人惊恐莫名。
在这一刻，整个沙州城都瑟瑟发抖了。无数人哆哆嗦嗦的望向了天空，在他们的瞳孔之中，密布的阴云宛若黑幕遮天蔽日，其间有隐隐的雷声含而不发，仿佛酝酿着滔天的怒火。整个沙州被笼罩在一片暴风雨来临的可怕雷云风暴中，然而正在这层层叠叠如山峦般厚重的乌云之中，一段段明黄色的龙躯若隐若现，时而发出威严的龙吟。
“龙……龙啊！！”
不少人仰头看到了天穹之上那头雷龙的真容。
那是一头体长少说也有数千丈的明黄色神龙，龙的那双眼睛在阴沉的天空中摄出骇人的神光，如同两个金黄的巨大灯笼也似。就在这头明黄色神龙的体表，滋滋作响的金色霹雳环绕，即使隔着无数的空间阻隔，高温烧灼的空气中那股子令人压抑的焦糊味仍旧清晰的传递进人的鼻孔。
雷龙很享受这种被人仰视的感觉，于是它仰头，高压的气流自它的喉管中喷涌而出，于天穹之上炸开，它发出震天的怒吼！
吼！！
龙吟宛若号角，伴随着龙的怒吼，整个沙州的人听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喊杀声！
“杀！”
西城这一边，大批猎户、武士打扮的人各持武器，冲着巡逻的胡儿兵们发起了冲锋！
“杀！杀光这帮蛮子！”
刀光一闪而过，血花在半空中绽放出数朵血花，三个胡儿兵惊恐的摸着自己的喉咙，软塌塌的瘫倒在地。
“杀人啦！”
“逃啊！”
原本热闹的街市立刻爆发出惨叫，人们四处逃散，小摊贩屁滚尿流，连摊子也不顾了。一时间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紧闭房门！不要以身犯险！”
杀人者大喝，他满头满脸都是敌人的血，睁不开眼，只好闭着眼大叫。
他的话着实有些力量，长长的街道旁，铺面民居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飞快关了门、闭了窗。桌椅碰撞、门板关闭的声音激烈且紧张的爆发开来。
“分出队伍保护百姓出逃！”一个鬓角生了红疮的人大叫，于是很快有数十个汉子脱队而出，掩护百姓们逃跑。
直到此时，那杀人的汉子方才麻利的抹了一把血水，瞪着眼狠狠一挥刀：“同袍们，杀向城门，与先生他们会和！”
“是！”
身后传来整齐的大喝，为数不少的草莽英豪们不断自甜水巷的茶肆、赌坊、勾栏、瓦舍、酒楼乃至民居之中涌出。倘若站在天穹之上雷龙的角度来看，整个城西简直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蜂群正在疯狂的集结。
“同袍们，国朝六百余年，仗节死义，就在今朝！”
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自勾星赌坊中冲出，一边奋力迈动双腿，一边挥动双臂放声高呼——赫然正是喻超白当日进勾星赌坊时曾遇到的那位耍“推官图”及至癫狂的那人！
这书生不住的跑动，不住的大喝，满脸的激动之色：“乡亲们！同袍们！光复陇右，就在今朝！”
他吼得是如此的卖力，以至于无数躲在自家瑟瑟发抖的人们隔着门板也能听清。
但，没有人有胆量出来。
五十多年来经历了无数次大大小小起义的人们，早已在杀人的那一刹那想明白了此刻门外正在发生的事情。
毫无疑问，这是又一次的起义，就像过往五十多年来他们所见证过的一切起义那样。
起义就像是一阵怒火，瞬间爆发之后，往往会被迅速扑灭，而生气的那些家伙的脑袋全都被钢刀剁了下来……
对于可怕的蛮子来说，这样一阵又一阵的起义，就好像个屁一样吧？
这一次的起义军还是会输吗？
输了就会死吧？
无论怎么想，他们都会死吧？
我们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这一刻，无数人都在经历着可怕的煎熬。
他们的屋外就是战场，血水可以轻易流进他们的家里，而他们就躲在脆弱的保护壳里。
所有人都清楚，这些保护壳没有任何的保护作用，它只能提供有限的心理安慰。
但出去会死的吧！
怎么想都会死的吧！！
人们疯狂的自我质疑、自我折磨着，门外仿佛永不停歇的军号再次响了起来——
“同袍们！看看咱们的头顶！那是咱们大夏的神龙降下了天罚！蛮子们不会长久了！”
书生忘我的狂奔着，他的气力早已应当用尽，然而他咬紧了牙关，一次又一次的放声疾呼，声音传遍整个城西所有的胡同街巷。
人们依旧沉默着，他们还在畏惧，还在激烈的挣扎着。
出去，出去就是死！
不能去，不能去！
无数的百姓清醒的知道死亡的可怕，他们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有的人认得跑动的书生，那是赵秀才——秀才是他自封的，陇右早就没有科举了，哪来的秀才？
这家伙不过是个教书匠，一笔字写得很漂亮，教书教得不错，收费也很公道。可惜了，可惜最近迷上了赌博，大概这辈子就废了……
可是……可是赵秀才人不错吧？
他……他替咱们写信从不收钱！
他教我家崽子识字！
他从来没和咱们街坊邻居吵过架吧？
认识到这是一个熟人之后，紧紧躲避在薄薄的木板背后的人们挣扎得更厉害了。
然而赵秀才的呼喊一声一声，简直像是从不停歇！
别说了，别说了啊！
别说了……
无数躲在门背后的人们掩面，低声的啜泣起来。
他们知道，赵秀才肯定快死了。
果不其然。
“乡亲们！杀蛮子啊——”
这最后的一句话书生终究还是未能说出口，就在他吼出“杀蛮子”这句话的同时，一支冷箭狠狠的在他胸口炸开！
轰然巨响之中，书生的上半截躯体彻底化作了漫天的碎肉，他仅剩的两条腿恍如未觉般继续跑动，在四五步之后，终于一“头”栽倒。鲜血很快浸透了青石的街面，书生终于再也不动了。
“快，快，快！”一个胡儿兵伍本疯狂的大叫着，带领自己麾下的十人小队往城西甜水巷冲。他的身边，同样的队伍正在不约而同的往甜水巷涌来！
这个伍本老爷是最底层的唐古坨军官，但对于绝大多数的沙州人来说，他仍旧是不可侵犯的贵族老爷。
贵族老爷声嘶力竭，脖子都挣得红了。
他的手里，赫然握着一把长弓。
就是这把弓射出的冷箭，杀死了赵秀才。
门外，沉重如鼓点的脚步声正在响起。
咚。
咚！
咚！！
胡儿们的脚步就如凿子，一下、一下、一下，狠狠的凿在门板后无数人的心头。
快过去吧，赶紧过去吧……
这样的沉闷简直要把人活活逼疯。门板后的人们颤抖着祈祷，天皇帝也好，父王天神也罢，妙乐天尊也可以，神啊，可怕的事情快过去吧，快过去吧！
然而就在此时，“吱嘎”——
不知哪处的窗户口被推开了，一个半大孩子的声音哆哆嗦嗦的哭腔响了起来：
“你们还我赵先生的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