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老人话语莫名而止,稍纵须臾间,这位曾经梦中的百梦生,昔年玄天南海的龙族三太子烛元缓缓起身,骤然一掌拍落在了边上宁启的肩头之上,他沉声说道:“宁启,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改变这个世道,又有什么资格,去成为那个烬土共主?”
“咚!”
话音方落,一个沉闷的声响绽放而出,只此刹那,小阁窗外天翻地覆,原本辉煌的火城夜景消失不见,随之而来的,是一片诡异的深邃,无边晦暗在其间延展,白色幽雾如云烟浩荡,大道秩序交织,汇聚阴阳运转,更伴随诸天星斗的光速流动,仔细感应才发现,此刻众人所立身之地,竟是当即落入了一尊朦胧法相的巨大掌心中,宛若星辰大海中的一粒蜉蝣!
下一刻,小阁之内轻微晃动,窗外景象也再度迎来剧变,那尊矗立于无尽阴阳运转中的朦胧法相,其硕大手掌缓缓升起,仿佛瞬间将他们带离火城,远去烬土,甚至跳出了整个苍茫寰宇,就此沿着那条虚无缥缈的光阴长河逆行而上,穿过千秋万载,跨越纪元更迭,最终拘押进了那传说存在于亘古尽头的无极太虚,与人间永世隔绝!
与此同时,那被烛元一掌拍落肩头的宁启呆愣在原地,目光涣散,面容苍白,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滑落,那副六神无主的麻木姿态,就像是一具丧失掉三魂七魄的行尸走肉,所有感知尽数湮灭,整个人彻底陷入到了一种永恒寂灭的混沌境地。
“大哥!”
“宁大哥!”
“宁兄!”
此起彼伏的呼唤响起,众人见状,皆是不由自主地骇然起身,尤其施虞烟,俨然已是方寸大乱,根本不顾上究竟为何,掌心霞光一闪,立即演化出一朵道韵沛然的琉璃神莲,就要对那白发老人直接动手。
所幸,千钧一发之际,始终坐于桌前从容平静的夏欣开口打破了场间氛围,“神灵无垢,劫光圆满,可惜,根基崩坏,损了圣光,无法开辟出完整的神域,否则,你本有机会跻身为一代大成至尊。”言罢,她放下盏杯,那朵如九彩神日绽放于施虞烟手中的琉璃神莲也自主消散了去。
烛元闻言一笑,顺势松开手掌,缓缓坐了回去,同时,四周的景象,也随之恢复了常态,“让天女见笑了。”
场间气氛大起大落,众人都相继松了口气,唯独施虞烟依旧是心弦紧绷,连忙上前搀扶住宁启,两声呼唤无果,满脸焦急地转眼怒视向那白发老人,寒声质问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白发老人淡定一笑,“莫慌,老朽自不会害他,只是想让他看清一些事实罢了。”
施虞烟心中忐忑,将信将疑,正当想要施法探查宁启情况之时,宁启感知意识尽数回归,空洞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了起来,他一手拍向自己额头,两步踉跄,还不等施虞烟出声询问,便满脸痛苦地双手抱头颓然跪倒了下去。
数十年数百年,数千年数万年,甚至数十万年,上百万年,无穷无尽的时光碎片在宁启脑海中飘荡,逐渐编织成了一条血色的大河,将无数尘封在历史长空下永无止尽的人世悲剧和残酷现实集中爆发,于刹那间一应俱全的呈现在了眼前。
某一刻,伴随一声几欲崩溃的仰头长啸响彻阁中,宁启心若刀绞,血泪长流,在施虞烟的搀扶下不由自主倒进了她的怀中。
小阁陷入了良久的寂静,直到窗外夜幕忽有烟花盛开,宁启脸上的麻木之色才悄然褪去,但那双眼神,却仿佛被永恒的定格,极致的深邃,透露出无尽的沧桑。
片刻后,宁启伸手抹尽脸上和眼角的血泪,缓缓自施虞烟怀中起身,快速扫过了一眼场间众人,最终视线停留在了那个白发老人身上。
当一个沙哑的声音传入耳中,众人皆是不可置信的紧盯着宁启,一句话而已,竟让他们切身体会到了一种彻骨的苍凉,凄风漫过历史的长空,自遥远的旧时代而来,裹挟万般沉重,将灵魂吞噬,隐约可闻无尽哀嚎,源于烬土逝去的大地,徘徊在如山的尸骨上,宣泄着......历代的悲鸣。
“这就是前辈一直以来,所默默承受的痛苦。”
烛元头也不抬,只是一脸淡定地往杯中倒酒,“如何。”
宁启不急不慢坐回了自己位置,由此望向窗外,神色平静,眼眸里映照着远方烟花转瞬即逝的余晖。不多时,他淡淡一笑,“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
烛元骤然停住动作,抬头看向宁启,冷笑道:“你就这么笃定?”
宁启收回视线,与之四目相对,沉声道:“不是笃定,而是必然。那个位置,非我不可!”
此时此刻,场间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落在了宁启脸上,仅此转瞬之间,这个人,仿佛已变得判若两人。
夏欣端起盏杯,嘴角勾起了一抹欣慰的笑意。
烛元呵呵一笑,旋即放声大笑,最终他再度起身,一掌重重落在了宁启的肩头之上,五指如勾,缓缓抓紧,连道三声好,接着神色一沉,落在宁启肩头上的掌指变得愈发用力,“我可以不阻止你成为那个烬土共主,我甚至还可以选择出手帮你一把,但我希望,你能坚守初心,说到做到,否则,天女能让你坐上那个位置,我就同样能把你拉下那个位置。”
宁启神色平淡,也不抬头,“那就有请前辈好好看着,看我是如何,一步一步推翻这个世道的。”
烛元大笑着松手,重新落座,“我期待着。”随后端起桌上那只尚未斟满的盏杯,一饮而尽,“大局已定,老朽已经得到了那个想要的答案。”
夏欣淡然一笑,“可还满意。”
烛元同样是笑了笑,却没说话,只是默默抬手一挥,使一方金色印玺凭空显化,飞至宁启面前才开口说道:“一座和光城,一座太平城,当真是世事轮回,千古无常,这先主印本该是你人族的传教至宝,如今把它交付由你,也算是天命使然,物归原主了。”
宁启伸手接住沉浮在眼前的金色印玺,扭头看去,便见那白发老人又说,“当年我不曾将之完全炼化,其内还封存有你人族一脉的部分气运,既然你有此心,便带着它好好走下去吧。至于那把不详之剑,还是留于老朽为好。”
宁启正欲起身作揖,谁知烛元却先他一步站起身来,“好了,事已至此,老朽也就不再多言了。”忽地,他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于是看向夏欣道:“对了,有件事我想还是要知会一声,北地战场那边,就不劳天女挂心了,由他们去吧。”
夏欣漠不关心,似是早已将一切都掌控在了手中。
“可是......”东方正天欲言又止。
烛元笑道:“魔灵宫好歹也是个魔道圣地,势力庞大,底蕴雄浑,能够在八面树立的境地下长存至今而不朽,又岂会只是些愚昧无知的泛泛之辈,如今天女身在火城,大势所趋之下,他们还蠢不到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跳出送死。”
众人一阵狐疑。
夏欣云淡风轻道:“你一身修为趋于大成,即便如今道法十不存一,可若想无声掌控他人的意识,不过是轻而易举。”
烛元再度一笑,“天女不愧是天女,法眼通天,什么都瞒不住。”
众人面面相觑,吕宴疑惑道:“前辈这么做,究竟意欲何为?”
烛元淡然说道:“看不惯,又懒得杀,所以借刀杀人是其一。但你以为,世间万事,到底如何方能坚守恒久?”不等回应,他便离开座位,缓缓朝门口走去,“不经其难,何知艰辛,有些事,唯有去切身体会,才会真正懂得个来之不易,残是残酷了点,但在所难免。”
话音落下,那道佝偻老迈的身影瞬息消失在原地,独剩其悠悠低语,仍在此间徘徊。
“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宁城主,但愿你能得偿所愿,我们,后会有期。”
宁启转头起身,隔空作了个揖。
身后众人陆续起身,夏欣率先开口,“尘埃落定,诸位,到此为止吧。”她扭头看向萧阳,脸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稍作停留,带着他往门口处走去。
宁启目望两人,收去了手中的先主印,旋即对着身后众人低声道:“你们先回去吧。”说罢,他便紧跟萧阳和夏欣之后,走向了小阁之外。
月照古城,灯火摇曳,虽说太平节已过,但晚时的天空,依旧会有朵朵烟霞依次盛开,而若是往天莲广场去看,那么就能看见,金色萤光如繁星闪耀,盏盏的莲灯在夜幕之上缓缓高升,漫天的辉煌,仿佛将一切都停留在了昨日。
热闹繁华的街道上,萧阳看着远空升起的莲花灯突然问道:“太平节不是过了吗,为何还在放灯。”
宁启笑回,“太平节过后的三日叫留光,留得福光在,永享盛世平。”
萧阳点了点头。
宁启感到气氛异常,于是问道:“夏姑娘,接下来我们如何做?”
夏欣说道:“经此一番,这烬土共主之事你已无需忧虑,往后究竟要如何去做,那就得看你自己了,总之,既然选择这条路,就注定无法回头,按照你原本的计划慢慢来即可,不必为此太过着急,毕竟,欲速则不达,平治天下亦非朝夕可成。”
宁启点头,“夏姑娘说的是。”又道:“北地那边。”
夏欣笑道:“后天启程炉洲,至于北地,那烛元不是说了吗,不过,倒是可以顺路去看看,要不要出手,就是你们的事了。”
宁启仍是点头,旋即蓦然一个止步,抱拳礼笑道:“既如此,我便先行离去了。”
夏欣没说话,只是带着萧阳逐步远去。
宁启站在原地看了片刻,最后仰头目望高天,一声轻叹,悄然消失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