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与崔州平的夜，比第一次在网吧里通宵的少年还要漫长。
漫长到，一不小心就到了第二天。
点卯后，洛阳的天就亮了。
与此同时，洛阳城的城门也在炎炎夏日的清晨中缓缓开启。
城门一开，各州郡亭驿的使者们骑着快马，由南门入，马不停蹄地奔赴洛阳南方宫城。
南宫是洛阳城的外廷所在，管理天下大事的三公府、帝姬直属的内台，包括最大的知识库东观，也全都位于南宫。
南宫南门名为司马门，由公车司马令把守，负责监督来自各州郡的信使。
负责转送文件的书吏与小黄门，在公车令的监督下，为各衙门送达信件奏表。
因而司马门也叫公车门，上书皇帝也叫公车上书。
沐浴着清晨的阳光，驿使们顾不得解下湿透的胸衣，发发汗，便来到南宫之外，解下背上的信件，见到这些负责转送的小吏，第一时间做的，并不是转交文书，而是先把价值一万孝敬钱的礼物，从锦盒中端出，送给这些长相并不起眼的小黄门。
如果不这样孝敬小黄门的话，这些文件就会被积压在最底部，说不定，未来几天内，三公与尚书令都未必能知道地方发生了灾情，也不下达处理的指示，那可是每天都要死几百人的。甚至会酿成徐州下邳郡那样的激烈民变，下邳县丞，孙坚已经手刃数百人。
所以，该花的钱，一点也不能少花。
最先送来的文件，当然还是下邳郡的报告。
自从太尉陈球被处死后，朝廷格外重视下邳陈氏的动向。陈球侄女，陈珪辞官回乡似乎是一个不好的信号。越来越多与下邳郡相关的大小士族，选择辞官回乡，算是对朝廷表达失望。
也因此，徐州举孝廉不再有士族的名字。
今年徐州举孝廉的名额，十有八九会放在下邳县丞孙坚这个外地人的身上。
值得注意的是，刚刚从交州刺史卸任的谏议大夫，朱儁对孙坚，这个勇猛的少女，很有好感，这位寒门出身的中年大妈，来到外廷的第一天，就已经调走了关于猛虎孙坚所有的案卷。同样做过屠刀的朱儁，有栽培为猛虎少女为门生的打算。
早已看过各类机密文件的小黄门，其实早就知道猛虎少女孙坚的大名，而且这个名字已经在宫内悄悄传开。
孙坚以镇压反贼而出名，历任三郡县丞，都能圆满完成任务，朝廷里的各位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安排好孙坚这种刺儿头。
不仅是因为猛虎少女她能打会砍，还够舔，又是“三互法”中的外地人。
这样的人才朝廷不缺，问题在于她刚好在这个位置上，徐州出身的陈太尉刚刚被处死，徐州又刚好出现民变，时机十分恰当。
朝廷正在考虑要不要让猛虎少女孙坚去镇压一下徐州本地的宗贼，当是敲打一下拥有三万隐户的下邳陈氏，不要做的太过分，也让孙坚这厮多得罪一下徐州士族。
想必孙坚这种老虎一样聪明的女人，一定会把士族相关的事务，处理得恰到好处。
常山、安平、河间、中山、巨鹿……五郡的救灾上疏，自然也在其中，自然已经早早摆放在三公府与尚书台等待查验。
三公之一的大司徒崔烈，拖着病殃殃的身子，休假闲游，人有了钱，心态也变得狂傲，不爱听难听话，尤其是被女儿骂了“铜臭”之后，更不爱去太学与诸生辩论朝政，解析上意。应该还不知道有大量流民，正在涌向她的老家安平郡。
三公其二的太尉曹嵩，正在为帝姬筹备修缮西园的款项，不在太尉府中，多半正在与来自西域商人们交涉修建大喷泉与游泳池的事情，最近她为了女儿曹操的性命，又给张让送了不少钱。因此需要筹备更多的钱，巩固她太尉的地位。
据说她买了一支商队，往老家谯县的灾区，给同族的曹洪、曹仁运送粮食，并为此组建了一支两千人的武装，这件事情的奏表，本该由御史送达帝姬所在的西园，却被人偷偷拿掉。
三公其三的大司空袁隗，因为老丈人马融病危，已经去侍候八十八岁的马老太太，喂药去了。
当然，还有她体面的丈夫，大儒马融的儿子，《列男传》中的名男子，马伦。
若不是有儒门魁首马融的提携，又娶了这位辩才无双、名满天下的美男子，袁隗又怎么能成为汝南袁氏第四代人中第一个位列“三公”的重臣，由“三世三公”达成“四世三公”的美名？
袁隗到了老丈人的卧室，一直在马融耳边说卢植的好话，但也许是老人家年纪大了，神智不清，开始多疑，马融越来越讨厌不在身边的卢植和郑玄，越来越依赖在身边照顾她的袁隗。
最近马融府中一直传出，卢植不孝，郑玄不义的声音。
袁隗孝义的名声，反而越来越响。
三公府手忙脚乱，文件成山，那就先送到尚书台吧！
负责递件的小黄门，眯着眼睛，慢慢悠悠地接过五万钱的礼物，又听了来自安平郡的使者说:“灾情严重”，也就把五郡奏表放在了文件堆的最上面。
当然这些价值不菲的“土特产”，幽州的白虎皮，冀州的宝剑，东海的夜明珠，小黄门不敢留，宫里有规定，她们要在黄昏前，把这些价值不菲的礼物，上交给宫里主管各殿的奶奶们。
奶奶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十常侍。
但在此之前，她们还是先把文件送到尚书台，因此礼物只是暂时寄存在身上。
尚书台隶属于司徒府，实则是皇帝的直属机构。
时任尚书令的荀爽，此刻正在厕所里蹲着发呆。
说是厕所，其实就是一个点着油灯的小屋，小屋的里面，立着两块规整的方形石头，石头中间是空空如也的木桶，也就是所谓的马桶。
荀爽就坐在厕所的石头上，屁股对准木桶，一脸便秘地捂脸，一通鬼哭狼嚎地咆哮，似乎是怎么也拉不出来的样子。
此刻，正在偷懒的她，想的不是如何拉屎，也不是如何救灾。
而是自己相貌出众的好侄女，十三岁的荀彧，马上要迎娶前任十常侍·唐衡的儿子唐氏。
对每个家族而言，所谓婚姻就是种子流进地里，细心耕耘，结出更饱满的种子，耕出更肥沃的土地。老太监的儿子真的很丑，面黄肌瘦，不是优秀的种子。荀彧又是真的美，肤白貌美，一颦一笑，动人心弦。
荀爽实在不想让那老太监肮脏的种儿，流进她们颍川荀氏的好田里，她们颍川荀氏对于种子的质量要求很高，必须有俊美的容貌，良好的出身，以及优雅的谈吐。
这不是糟蹋荀彧吗？
但这是上任十常侍二祖宗，曹节做的媒。现年四十岁的张让，作为现任的十常侍之首，又是二祖宗曹节一手提拔上来的小黄门。张让当然要完成三祖宗唐衡的心愿，给病入膏肓的二祖宗曹节，一个圆满的答卷。
这可让荀爽抓狂欲死。
“辞官！”
“我今天也要辞官！”
“被打成党人，也要辞官，简直欺人太甚！！”
就在荀爽上厕所的工夫。
原本放在最上面的五郡灾情奏表，很快就被更紧急的灾情掩盖。
东海发生大地震，房倒屋塌，海水上涌，流民失所，灾情比冀州五郡更甚，而且负责送信的官吏，又多给了小黄门七万钱的孝敬费，因而要先奏表东海各地的灾情。
可东海的文件压在上面只是一小会儿的工夫。
一封来自西北的军报，从太尉府送到尚书台，被压在最上面，并且之后，再没有其他文件压在上面。
尚书令荀爽从厕所里出来后，第一时间给自己的身上，喷了上好的西域香露，去了去官服上的臭味儿。
她拿起这封文件，慢条斯理地拆开。身后的小黄门伸着脑袋，看了一眼文件，这才知道，是西北又出事了！
前两个月，长安发生大地震，数十万人受灾，西羌各部听闻长安地震灾情，多日未能救济。金城郡的边章、韩遂等将领与羌人勾结意图谋反。需要朝廷给西凉军派粮派钱，镇压西羌反贼！
荀爽转身去问那小黄门。
“这最上面的，收了多少钱？”
负责递件的小黄门伸出两根手指。
“二十万？”
“二百万！”
荀爽立刻去看上报军情的人是谁。
看到“雁门太守董卓”，这六个字，她马上就领悟了。
“还是她董太守会做人啊……”
“董卓是司空袁隗的门生。”
“想必按司空的意思，比起救灾，朝廷应该会先让冀州等地调集粮草，给西凉军派粮派钱，说来河间郡今年大丰收，安平郡也是不差，正该调集粮草，等我与众位臣公商议后，这就起草冀州各郡的调粮文件……”
越来越多的文件压上来。
十万、二十万、三十万……小黄门收礼到手软，热晕了过去，叫职级更低的小太监要了一碗冰羊奶，趴在席子上，哼哧哼哧地喝着。这个时候洛阳还挺流行胡人玩意儿。
就这样，安平郡等五郡救灾的文件，被压了整整十天，然后清理了出去，扔进火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