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温暖
师傅终究还是带我去了整个柳叶城最好的酒楼揽客楼，满满一桌子的好酒好菜，我却无心下咽，只因为对面还坐了一个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
陆明穿着灰色的大袍子，半旧不新。头发高高竖起，前额没有留下一丝杂发，让那双像鹰一般的眼睛完全暴露出来，无情中带着几分残酷。
我低着头拨动这剑穗上的流苏，可是我依旧可以清楚的感受到，那道灼热的目光似乎正在穿透我的躯体，直达我的灵魂最深处。心似乎跳得更快了，拨动流苏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就是陆明吗？”陆明终于起声，低沉浑厚的嗓音中带着无尽的冷漠与疏离。
“嗯，如何？”
“哼，我本不想管你的事，陆明如何我亦不想管。”
“可是你不得不管。”
“这么些年了，你这丫头还是那么狂妄。”陆明笑着说道，“不要试图揣测我的想法，我可不是谷穗子。”突然间陆明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我有这个自信。”
“你那是自以为是，不过我默许你的自以为是。”
“我不会感激你的，因为这是你欠我的。”
“我也不需要要你的感激！”陆明似乎有些恼怒。
“明清，吃点东西吧。”师傅突然叫我，我抬头看着她，想从中看出些什么，可是她始终在微笑，笑着叫我多吃点。
“师傅也吃。”我笑着给师傅夹了一块红烧肉，我记得师傅最爱吃红烧肉。
“嗯，明清没有想问的吗？”师傅看了陆明一眼，依旧是笑着问我。
“师傅不说，我便不问。”我低头扒了几口饭，米香氤氲在口腔中，有一股淡淡的苦涩。
“真是好徒弟呢。”师傅摸了摸我的头，“明清听师傅的话吗？”
“师傅说什么就是什么。”
“好，师傅就要离开一段时间，你以后就跟着陆明吧。你不是想名扬天下吗？跟着陆明你就可以名扬天下了。”
“师傅要离开多久？”
“不知道，也许一年，也许十年，谁说得准呢？”
“好。”我知道这这个好字一旦开口就意味着一年亦或是十年的别离，可是我没有选择。
那天又下雨了，师傅撑着伞走在繁华的柳叶街道上，一步，两步……只是这次我没有数，因为我知道我永远也数不清她到底会走多少步。来来往往的人群，逐渐将师傅湮灭。
即使我身在最高的酒楼，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也不会在这万千人群中找到她了。
不过我相信等我名扬天下的那一天，一定会有一个人撑着一把伞慢慢走向我，笑着对我说，“你还愿意做我的徒弟吗？”
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一个人若是不知疲倦，那陆明将会走得很远很远。我不知道我们到底走了多远，我只知道我们真的走了很久很久。
从我跟着陆明后就一直在走。破了一百八十一双鞋子，可是每当我的鞋子破了的时候，季川总会给我一双新的。
因为陆明告诉我作为一个江湖人你可以穿着破衣服，但是绝不可以穿着破鞋子，如果你不想死的那么早的话。
或许陆明说的真的很有道理，因为这些年我从无数的危险中活到现在，也确实得感谢这些合脚的鞋子，看着那些死在我剑下的，穿的鞋子要么是破的，要么偏大。
要么偏小，合脚的并不多。当然我不会无聊到每杀一个人就去看看陆明的鞋子是不是新的，合不合脚。只是季川那个怪人会一个个查看，然后再告诉我陆明说的到底有多对。
江湖，总是被平庸的人当成神话在歌颂，扫平五虎山，杀死土匪百余人，其实我和季川只是杀了五虎并一把火烧了五虎山而已。
至于这百余人从何而来我就不得而知了。可是季川又告诉我，江湖需要神话，你能做的就是沉默。所以我选择了沉默。
当然明清这个名字确实在江湖上闯出了一点名堂，只是我知道这些都是季川送我的，因为这是陆明对师傅的承诺。
此时我才觉得若是当年我告诉师傅名扬天下并不是我的抱负，只是我的一句玩笑，不知道今天又会是怎样一副局面？
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在我面前倒下，一开始我是抗拒的，现在我是麻木的，或许陆明们该死，但是谁也没有资格去夺取一个鲜活的生命，不是吗？
可是季川在次告诉我，陆明在用最正义的方式教我如何名扬天下，若是杀死一个人就可以解救更多人，做了又有什么不对呢？对，为什么不对？
季川的头发依旧高高竖起，前额不留一丝杂发，只是那灰白的头发像是在告诉我陆明老了，十年快要到了。
陆明那双像鹰一样的眼睛不再锐利，有的只是历经沧桑之后的祥和，那眸光似乎也在告诉我陆明老了，十年快要到了。
四月，桃花开得正热烈，季川说这是陆明看过最美的桃花。看着满天飘落的桃花，我才明白季川陆明是算准了日子的。等到桃花开得最美的时候回来，可是桃花开得最美的时候，师傅会回来吗？
“你知道有个柳叶最出名的地方是哪里吗？”
“金太阳。”
“我以为你会说揽客楼。”
“揽客楼虽说出名，但这世间远不止一个，可是金太阳，这世间或许只有一个而已。”
“不错，这世间可以有很多揽客楼，但金太阳只会有一个，它是那样特殊的存在。即使它是不被允许的存在，依旧稳稳地坐立在这片繁华的柳叶城。无数的江湖侠士死在它万年不开的门口，无数的朝廷军队死在它高耸入云的楼前。有多少人惧怕它，就会有多少人来找它。当那面写着目标名字的黑色锦旗射入门缝中，就意味着天上又多了一颗星星，据说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死了都会变成星星。呵呵，太阳本就比星星耀眼，它还要那么多人变成星星干嘛？明清你说是不是？”
季川第一次跟我说了这么多话，酒水沾湿了陆明的衣襟，陆明的头发也是第一次这般杂乱的垂落在陆明的前额。
“或许太阳是想证明即使它只有一个，也绝对会比千万颗星星耀眼吧。”
“呵呵，太阳本不属于黑夜，有违常理啊，有违常理啊。明清，你可知你师傅她。”
“我知道，那天师傅满身是伤的回来，跌落在院中的桃树前，她丢失了那面写着淮仁的黑色锦旗。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师傅她是金太阳中的人，所以她才会有机会出入揽客楼这样的酒楼。”
我抓紧了剑柄，师傅一直在透支她的生命。
“我若是知道那丫头会进金太阳，我当初就该一掌打死她。谷穗子那样的人是不该有污点的，作为陆明的唯一的徒弟更不该有污点，可是她出不去了，除非她死。我想她或许是绝望了，所以才会找到你，收你为徒。在感受人生的欢乐与温情之后，再选择美丽的死去。可是我不会给她机会，就如谷穗子临死也不让她报仇一样。我依稀记得那天，我练功发狂杀了谷穗子之后，她看着我的眼神。明明是带着笑意却让我感到彻骨的寒冷。她失去了师傅，我失去了挚友。我以为我们是不会再见的，可是她偏偏进了金太阳。呵呵，你说这是为什么？”
季川看着我，眼里再无半分醉意。
“我不知道。”
“果然是老了，人一老就爱说这些。你师傅也该回来了，因为明天之后，你定会名扬天下。”陆明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离去，只是我并不知道这一离去，就是永久的别离。
有时候一个人成名真的很简单，一夜之间我便成了名扬天下的大侠。
而洛阳城最特殊的存在金太阳也在一夜之间被炸个粉碎。铜墙铁壁的金太阳如今只是一堆废墟。武林嘘声一片，季川告诉江湖需要神话，所以我再次选择了沉默。
我知道这是季川送我的礼物——名扬天下，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厚重。原来这部棋陆明早就布好了，只是一直没有下而已。难怪陆明当初会那般自信的告诉我十年。
只要十年。突然间我很想哭，一个人是怎样的绝望才会给自己一个必死的绝境。
这些年我从未看透过陆明，我们不是朋友，不是敌人，不过我知道若是分离之后还能相见那必是陌路，只是没有想过会是如今的死别。
师傅，你该回来了。
第二年的清明，她撑着伞，手上拿着两束桃花，一步一步向我走来，一步，两步，三步……一共三十八步。
清明总会下雨，也不知道那天是雨水还是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师傅更清瘦了，那双眼睛带着淡淡的笑意，暖到了心里。
“师傅。”我开口。
“徒弟长得这么高了，师傅果然摸不到徒弟的头了。”她将那把伞举到我的头顶，一如回到了当年。
“师傅，还记得当年说了什么吗？若是师傅摸不到我的头了，我就蹲着让你摸。”我接过师傅的伞，半蹲在师傅面前。
“呵呵，徒弟记性真好。”师傅的手微微颤抖，拂过我的头发，轻盈的像一缕风。
“陆明们都是极爱桃花的，现在两个人又在一起了，季川不会寂寞，师傅也不会寂寞，真好。”师傅将桃花放在墓碑前。
“我将季川的新鞋放在额墓碑里，我找不到陆明的尸首。”
“你做的够了，陆明用十年的时间让我费尽心力去杀一个人，她有着无法言说的恨意，她有着最柔软的心肠，她厌倦了孤独，她要选择美丽的死亡，她想自由，她爱贪玩，她爱笑，爱哭。从没有想过一个人可以这样了解我，因为仇恨让我忘了陆明曾经是师傅最好的朋友，师傅爱的陆明会不再乎吗？”
师傅摩挲着墓碑，眼神依旧温暖。
“十年的时间我也看不透陆明。”我淡淡地说道。
“陆明那样的人是不会让别人看透的，师傅死了之后，我带着绝望进入了金太阳，却没有想到陆明就是整个金太阳的幕后人。陆明用这样的方式维护正义却又增长邪恶，陆明告诉我陆明要金太阳在最辉煌的时候湮灭，因为这样才会被人永久记住，即使它不是一段美丽的传奇。所以陆明要我去杀那样一个人，在我杀死的时候，就是金太阳毁灭的时候，也是你名扬天下的时候。多么美妙的一步棋。”
“陆明要你杀的那个人是你自己？”
“是啊，那个人就是我自己，只是我这些年一直在苦苦寻找这样一个人，所以才忘了我自己其实就是这样一个人。”
清明我见到了师傅，只是回去的依旧是我一个人。只是那年冬天下雪的时候，她牵着一个小女孩站在我的窗前。雪花落了一身，她笑着告诉我叫我收她为徒。
雪花落了，桃花开得时候，她送来一件红色的小夹袄，那年我穿着那件淡蓝的长衫，她却皱着眉头说旧了就该换新的。
小徒还在雪地里玩，当我再次打开窗门的时候，那一大一小相依的两个雪人就这样出现在我的眼前。只是我知道，当明天第一束阳光出现的时候它不会再消失了。
眉间雪的消融是是因为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