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造成
江湖，对于像大牛这些整日与柴米油盐打交道的平民百姓来说，那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名词啊，遥远得像是一个梦，可望而不可及。
掌柜伸手捋了下额上垂落的白发，眼神似是感慨又似是无奈：“你这孩子乱说什么，我不过只是一个快要踏进棺材的老头子罢了，哪里是什么江湖上的大侠。”
“可是————”
“可是什么？”掌柜一巴掌拍在大牛的头上，笑骂道：“哪有什么大侠，别乱想了，快去干活。”
“当年的飞花剑客赵子初行侠仗义，广结天下英豪，名声之响可谓一时无两，岂料在他名声如日中天之际，却突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当时江湖上都在盛传，赵子初是因为家人被杀而大受打击，从此退出江湖。”
“难道事实不是如此？”
池勿转头看向窗外，窗外的雨漫漫漠漠，像是一直、一直下在他的眼睛里。
在风中，他的声音轻轻送了过来：“那时正是阳春三月，赵子初听说水果北水匪为患，便不顾将近临盘的妻子，单人匹马就去往了水果北。水果北的水匪平日里欺负老百姓还可以，又怎么可能是赵子初的对手，所以赵子初没有费什么功夫就把匪患平定了。可正当他志得意满的赶回去，希望能够看一眼自己的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的时候，却————”
陆明眉毛一挑，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显然是预料到他将要说出口的故事。
“————等到赵子初赶回家的时候，却发现家中上下十余口，连带着未出世的孩子全部惨死。江湖儿女江湖老，一入了这江湖，又有几个人能够全身而退？”他看着窗外的眼神悲凉而洞彻，携带着秋雨般的冷意。
陆明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落拓的神情，心中一叹，似乎明白了什么。
桌边的烛火将他的面容照得透亮，映得他的眼眸闪闪发光，像是有千亿璀璨的星辰在他的眼里起落：“这么多年的江湖路，磕磕碰碰，风风雨雨，虽从未后悔过，但总归是累了。”
一入江湖岁月催，被这时光埋没的，何止是赵子初一个？宝剑入鞘，英雄老去，在这个江湖上，又有多少少年早已满面尘霜？
窗外的秋雨还是在稀稀疏疏的下着，街上的桂花被秋风打落，在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花瓣。在寂寂的雨声中，忽然响起了阵阵的梆子声。
梆梆梆。一声声，在这黑暗的雨夜长街里回荡，紫袍男子转过头，将目光投向窗外。
在深深的夜里，一盏小小的孤灯在黑暗中亮起。离得近些了，隐约能听到传来的吆喝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陆明已经在窗前站了很久，他的长发被秋风掠起，在空中如流淌的黑色长河。窗外的雨势愈发大了，敲打在瓦上，发出珠落玉盘般的声音。
因为陆明站在窗前挡住了寒凉的秋风，所以室内的烛火在明晃晃的燃烧着，不见丝毫摇摆。
池勿静静的凝望着燃烧的烛火，目光悠长而深远，似乎穿越了时空岁月，望向了多年前那个有着如花笑靥的女子。
即使隔了悠长的时光，但初见那名女子时的模样，池勿依然能清晰的在脑海中想起。那是一个融融的春日，金陵城里桃花盛放，美不胜收。
在桃花缤纷的水榭大街上，一株株桃树立在街头，粉色的桃花簇拥在枝头，像是一丛丛燃烧的粉色火焰。
在漫天盛放的桃花里，那个女子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日光朗照，树影婆娑，粉色的花瓣一片片坠落在风中。
她就这么仰着头，眉目含笑，片片花瓣落在她的发上，落在她的裙上，她张开手，仿佛在拥抱着整个世界的美丽。
那一刻，美得像一个传说。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明亮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拖成淡淡的阴影，池勿略为惆怅道：“自从在金陵见过她之后，我一直找了她很久。江南、塞外、北疆，我找了好多年了，可当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身边已经有了你。”
也不理会对方是不是能听到，他仍是自顾自的说下去：“那日见到她的时候，我真是蒙了。我在心里一次又一次的感谢命运，竟然让我又能看见她。可是你却对我说，那是你的未婚妻————”
“————真是命运弄人啊！”他的眉眼里浸满悲凉：“找了那么多年的人，到头来，竟成了自己手足兄弟的未婚妻。”
陆明立着的身子几不可察的一震，他缓缓转过头来，看着那个坐在烛光中的男子，眼里有着淡淡的叹息。
“可是我的心里还是不曾绝望的————”他苦笑道：“我知道你父亲并不赞同你们的婚事，所以我在隐隐期盼着，期盼着她能回心转意。”
“大哥————”陆明望着他，却不知道如何说下去。那些年里，他不是不曾察觉到池勿的心思，可是，他却自私的故作视而不见。
“后来你父亲果然不肯同意你们的婚事，还因此将你禁足在家，不让你去见她。于是你们就相约在九月十八一起私奔，可是————”
“那一年恰逢苏右试剑天下，也是在那天晚上，苏右找上我爹，将我爹杀死。”
紫袍男子接过他的话，声音低沉而嘶哑，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我现在还记得爹临时之前的情景————爹拉着我的手，血一直吐个不停，对我说，让我不要娶阿瑶，让我一定要重振弈剑山庄，让弈剑山庄恢复往日的光耀。”
“我失去了阿瑶，失去了大哥，这么多年来，我都是一个人。”
他的脸色慢慢平静了下来，似乎片刻前的痛苦挣扎只是一种错觉：“爹死了之后，我像疯了一样，拼命学习着一切，为的就是能完成爹临死前的愿望，让弈剑山庄恢复往日的荣耀。”
雨水一滴滴打在窗沿上，在他的衣角上溅出一个个细小的水印。他默默的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脸上沉静如岩石。
那些长长短短的叹息，那些起起伏伏的相逢，都在风雨中消散无踪。从此，在岁月的渡口，你我各自别离，去赴一场永不相见的约。
窗外的桂花不知道开谢了几秋，片片雪白的花瓣被雨水打落，飘散在风中，像是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池勿看着那个立在窗边的男子，开口道：“你这么努力，怕不只是想重振弈剑山庄吧？”
“当然不止。”陆明回眸反顾，神色冷如冰雪：“苏右杀了我爹，我就要杀了他，”
这样冷酷的语气，让池勿微微苦笑起来：“所以你杀了剑楼的弟子，目的就是为了引苏右出来？”
“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个时机。”陆明冷笑道：“如今楼主苏慕闭关，公子苏外出多时，门内只余副楼主苏右一个人，如此大好时机，我当然要把握住。”
剑楼楼主苏慕是江湖上的传奇人物，在二十年前的时候，他就曾凭着一把剑挑战各门各派的高手，创下过百战不败的记录，后来出任剑楼楼主，又恰逢正邪两道大战。
苏慕率领着剑楼为首的江湖正道与魔道大战，在这一战中，苏慕凭借着过人的武功和智慧，带领武林各派将以天魔宫为首的各大邪派打得溃不成军，成了一个武林上难以逾越的传说。
而这两年苏慕已经渐渐隐居，不再插手门派中的事。而公子苏身为剑楼的少楼主，其剑术更是青出于蓝，在江湖上被称为“剑妖公子”，成为武林中新一代的领袖人物。
“那么如今，你是一定杀了苏右为你爹报仇？”
“杀父之仇，不可不报。”紫袍男子目光坦然的望着他，道：“但苏右的剑术举世无双，我一个人没有必胜的把握，请大哥帮我。”
池勿用手握着茶杯，沉默不语。
杯子是普通的青瓷杯，上面用蓝色的颜料描绘着曼陀罗的花纹，姿态妖娆，像是在阴暗墙角里攀生的藤蔓。
握着杯的手修长洁白，丝毫不像练过武功的人，任谁也看不出这双手曾经掌握着让整个江湖为之惊叹的力量。
杯中的茶叶一片片在水中伸展着，将水渲染成深沉的碧色。碧澄澄的茶水映在池勿的眼底，让他想起那年秦淮河的水。
“我池勿今日与陆明结为兄弟，从今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黄天在上，淮水作证，若违此誓，天地共弃。”
多年前，他是不是对着那条长长的河许下了这样的誓言？
“我们很久没有比过剑了吧？”沉默中，他一口饮尽杯中茶：“若是你能赢我，我便答应你。”
“那是十七年前的一个冬天，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那年冬天冷得出奇，连死人血液都凝结得特别快，我和丁师弟也就是在那一年永远地退出了江湖。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断刀还只是一个江湖传说，一个除了我们‘刺客盟’这一派之外极少人知的传说。
师父说，断刀之中含着两个秘密，但是这两个秘密他只会传给下一任的掌门，而掌门必须发誓，永远严守着这两个秘密，因为揭开断刀的秘密固然可以称霸江湖，但是更可能带来无尽的血雨腥风。
那一天，正是我大喜的日子，新娘子是师父的掌上明珠。师父说，成亲之后，我就正式接任下一届掌门人，而断刀的秘密，也会由我接受。
我们‘刺客盟’每一代都会出一些令武林风云变色的人物，可即便是在最危急的时刻。
也没人愿意请出断刀，因为断刀是祖师爷打造用来刺杀昏君佞臣的圣器，也更因为，断刀一出，江湖就永无宁日。
唉，可是丁师弟却不管这些，他只想让自己的武功更高，哪怕是借助外力或者别的任何手段，这人是武痴不错，可是未免太沉迷了些。
我们‘刺客盟’的人做事本来就邪气，而丁师弟更是邪得可怕。他想拥有断刀简直想得疯了。
就在我成亲的当天晚上，丁师弟终于还是做下了人神共愤之事。他竟然闯进新房，强暴了我的妻子，然后籍此强逼着师父交出断刀并说出断刀的秘密。
那断刀关系着整个儿武林的兴亡，师父又怎么肯说？
丁师弟于是愤而放火烧屋，然后潜逃。那一晚‘刺客盟’几乎无人幸免，我将师父从火海之中背出之时。
师父已经奄奄一息，弥留之际，师父用尽最后一口气告诉了我断刀的其中一个秘密。但这一个秘密，就足以让我找出断刀了。
我带着断刀，一路追踪丁师弟，五天五夜滴水未进，更加顾不上吃饭，后来身体便吃不消了，晕倒在半路上，当我醒来的时候，断刀却已不翼而飞。
没有断刀，我根本不是丁师弟的对手，嘿，说来可笑，就算拿到了断刀，我根本无法揭开它身上的第二个秘密，即便找到丁师弟也无济于事。
想到我无力报仇不说，连‘刺客盟’数百年来供奉的圣物也在我手上遗失，一时间我急怒攻心，走火入魔，连吐三口鲜血，就倒了下去。
我知道，我这么一病倒，生命就算是到了尽头，可是不曾想，却被一户好心的农夫救回了家。
缠绵病榻近四个月，我终于想通了、看透了，不再执着于报仇，我知道我杀的人实在太多太多，如果他们都来报仇，我是不是应该要死上几百次几千次来补偿我犯下的罪业呢？
我决定寻回断刀，然后余生则青灯古佛，再也不入红尘。等到我能下地走路了，就立刻离开了村子，打听断刀的下落。
果然不出我所料，在断刀重现江湖的这段时间，已经有三批人为了得到断刀，先后或失踪、或死亡，真印证了师父所说的，断刀一出，武林便无宁日。
我知道，这是我最后的使命，拿回断刀，是为了圣物的归宿，更是对我所造罪孽的一丝弥补，必要的时候，就算毁了断刀我也在所不惜。
于是，这十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追寻断刀的下落，就在昨天，我才终于将断刀拿在手中。
而且从这过程中，我知道了一件事，就是因断刀而死的人，他们的死因，多数都是身上被插上了半把兵刃，我想，这可能就是断刀的第二个秘密吧，虽然我不知道这是如何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