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掉？”
在劳伦斯郑重的目光中，苏恩默默重复了一下那个在他听起来无比诡异的词汇。
几乎与此同时，一道夹带了嗤笑和讽刺的声音蓦地在苏恩心底响起。
“胡言乱语。”
那是属于末代皇子塞西罗德的声音。
而在对方声音落下的一瞬，苏恩似乎感到右臂之上隐隐腾跃出了几许肉眼几乎难辨的绯红薄雾。
那雾气缓缓上浮，最终交织汇聚成了一个由瓦伦泽尔通用单词构成的词汇，一个稍显低俗的词汇——放屁！
古怪的笑声又一次于苏恩心底响起，在这一刻，苏恩甚至隐约见到了已笑弯了腰的塞西罗德，虽然对方并没有在现实里具象化形体。
“你看，连血污都在释放自己的不满。”
嘴角肌肉微微抽搐，苏恩用左手轻抚了一下稍显熨烫的右手手臂。
塞西罗德说的不错，当劳伦斯提及旧物会为了自身成长吃掉缚古魂灵时，他明显感觉到了血污的愠怒。
再度将视线回转至劳伦斯身上时，苏恩的目光中不免多了几分莫名情绪。
“嗯……如果我没有猜错，寄宿在血污中的那位缚古魂灵，应该对我先前的话做出了质疑。”
劳伦斯并未多做解释，他显然看出了苏恩神态上的细微变化。
这位老先生从第一次见苏恩时起，便展露出了过人的眼力，甚至于苏恩曾怀疑过他有某种能够读心的超凡能力。
“额……事实上，连血污也一同做出了质疑……劳伦斯先生，您先前做出旧物产生灵体原因的推测，可能是错的。”
犹豫片刻后，苏恩仍将这段话说了出来。
劳伦斯有一种自带的学者和导师气质，而苏恩认为，对一位学者的最大尊重，并非无脑附和他的全部想法。
“呵呵，无妨，我们对旧物的探索仍处于最初步的阶段。”
“即便是被称之为常识的理念，也有可能与真相相差甚远。”
迎着苏恩的目光，劳伦斯淡淡的笑了笑。
但他并未在旧物之灵究竟如何诞生的问题上多做计较，同样也没有在意苏恩说他的推测有误。
“我们已经耽搁了太长时间，苏恩，是时候去看一看与你周旋良久的那件旧物究竟是何模样了。”
“你的同僚们还等着你去唤醒，那位麦伦署长也正在两个街区外等你。”
镶银手杖突兀出现在劳伦斯的右手之中，他以手杖抵住地面，并朝向廊道尽头的那件审讯室对苏恩努了努嘴。
一束自地下室上空，透过略显残损废墟投下的月光映亮了前路。
的确，这一夜，还远没有结束。
铁质门扉被从外侧缓缓推开，随着吱呀一声响动自黑暗中发出。
房间内的景象立时映入了苏恩眼帘。
相较之外侧已沦为废墟的西区警署一层，审讯室内的陈设还算完整。
查尔斯警员熊一般壮硕的身躯正蜷缩着趴在房间中央的长桌上。
在他身旁，原本应留守在警署内部值夜班的三名警员则横七竖八的躺倒于地。
“那位叫做查尔斯的男人还不算太糟……至于其余警员，他们或多或少都已经疯了，”
乐章奥巴托的话语自苏恩脑海闪过，他目光相继扫过近前的四位同僚。
在霍莫司市警署内部，有一则关于接触第七类事件生还几率的报告。
据粗略统计，普通人遭遇过第七类事件并最终生还的几率，在百分之十二上下。
但生还，并不意味着毫发无伤。
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或会面临终身残疾，或会永远陷入沉眠，或会心理扭曲性情大变。
又或者……
他们会变成彻头彻尾，无法自理，难以独自过活的疯子。
查尔斯的鼾声适时打断了苏恩的思绪。
这位平日里脾气火爆，三句话中必有一句夹带脏字的警署前辈此刻无比安详。
他呼吸匀称，鼾声起伏富有规律。
而就在他身前的右手边位置，一张颇具年代感的泛黄纸张，则脱离了重力束缚，正静静悬浮在铁质长桌上。
“那就是引发今晚一系列事故的旧物。”
手杖拄地声自耳畔浮现，下一秒，苏恩只觉一只有力的手掌轻轻拍打了下自己的肩膀。
“去吧苏恩，是你在它制定的规则中正式击败了它，也该由你来进行这最终的一步。”
“碰触它，与它构建联系，然后，对它下达‘继续沉眠’的指令。”
劳伦斯话音至此忽的一顿，他随即压低声音，以格外认真且郑重的语气再度开口。
“记住，苏恩。”
“在与旧物的对话中，作为胜利者的你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
“你要做的并非交涉，而是切实诉诸命令。”
“你可以基于好奇心询问那只旧物的来历，也可以从他口中获悉一些隐藏在历史幕布后的知识。”
“但请不要忘记最为重要的一点——将它封印，让它沉眠。”
“不论它作何哀求，也不论它许诺什么好处，表露的情感有多么真挚，都要牢牢记住你的目的，因为……如若放任它继续成长，它会具备毁灭一座城市，乃至整个世界的能力。”
那只放置在苏恩肩头的手掌又一次用力拍动了一下。
劳伦斯蔚蓝色的双眸笔直落在苏恩脸上。
从那道目光之中，苏恩似乎看到了劳伦斯隐隐流露出，对旧物的敬畏之情。
“请放心，我会牢记的。”
他随即微微颔首，继而渐渐行至泛黄的‘乐章’近前。
而当苏恩的手指轻轻碰触到那张表面略显粗糙，整体透出冰凉触感的旧物的下一秒。
他眼前景象忽的有了片刻的波动。
一枚枚黑色乐符自泛黄乐章中飞快涌现。
一段充斥着诡异和舒缓节奏的乐曲蓦地自逼仄的审讯室内奏响。
而紧接着，就在前不久，刚刚被血污击溃的奥巴托，则在那乐曲与音符的围绕下，在苏恩眼前缓缓凝聚成型。
他重新恢复成了原本如六七岁可爱男孩儿的形象。
可与之前不同。
在那张粉雕玉琢的可爱脸庞上，苏恩已看不到任何盛气凌人，同样，那张脸上也不见了颐指气使和令人厌恶的嚣张。
‘乐章’奥巴托此刻正如一位与他外表年龄相称的孩童一般，用澄澈而安静的目光静静望着苏恩。
“看来这一次的交谈，和我预想中的有些不同……我以为你会暴躁的脏话连篇，对我以诡计欺诈你的行为感到不齿和憎恨呢。”
嘴角微微上扬，苏恩在又一次变得漆黑的世界中轻声开口。
“不。”
但接下来，奥巴托的举措与话语，却让苏恩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不见。
“被欺骗，同样是我成长所需要经历的。”
“人类的性格本就复杂而多变，正如您先前所说那般，我不仅需要学会如何欺骗，也同样需要学习如何识别他人对我的欺骗。”
“在这一点上，我并不认为自己应当感到愤怒，恰恰相反……”
男孩儿模样的奥巴托忽的对着苏恩方向微微欠身，他如一位年幼而家教甚好的小王子般向着苏恩行了一礼。
“请允许我向您致以感谢。”
心底蓦地升起了一阵寒意，苏恩再难维系那种轻松的笑容。
因为他发觉。
乐章奥巴托，在这短短数分钟里。
已学会了‘谦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