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探春鼓励的话，贾环非但没有沾沾自喜，反倒微微摇了下头回应道：“三姐姐说得轻松，实际上哪有那么容易？以我现在的状况，能够进学便已经很好了……”
探春听贾环爽利地称自己三姐姐，不自觉地微愣了一下。
这开头的铺垫听起来体面了许多，但听其言语之间，颇有些诉苦的意味。
“我如今的成绩只能待在外舍，想要稳过童试的起码得有内舍的水平……”
身旁众姊妹初闻时俱觉好笑，这人的性格果真是刻进了骨子里头，别看贾环气色谈吐都比从前好了不少，可终究还是那个众人所熟悉的，有些小家子气的庶子，只正经了一会儿便就打回原形。
宝玉一脸木然，若是往常的他肯定会奚落“禄虫”们一番。
不过此刻的他全然沉浸在贾政回京这个震撼的消息上，精神恍惚中。
身后其余内眷则是神态各异，贾母听得真切脸上的笑意稍稍去了几分，王夫人脸上浅浅地笑着，但身后的婆子与大丫鬟金钏儿、玉钏儿等都露出几分鄙夷。
贾环和她的生母赵姨娘在荣国府里完全是神憎鬼厌的担当，不仅是丫鬟婆子，连马夫奴仆都很瞧不上这两人，如今听了贾环这么一说，都觉得真应了那句“狗改不了吃屎”。在这些人心里，搞不好贾环是受不了外头读书的苦，只能拉下脸皮来诉苦博取同情，好让老太太、太太发话让他回来荣国府。
唯有同为王夫人身边周瑞家的和大丫鬟的彩云看向贾环的目光之中蒙上几分忧色。
探春更是眉头蹙起，脸色也有些难看。
下意识的，她同样也想到了此处关节，这才两个月贾环便心生退意了么？
唉……
探春心中暗叹一声，但马上就收拾了心情，看向贾环的目光也变回如往日那般的沉静。
环弟，有些时候只有经历过才会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些时候真的很大，大的毫无公平可言。但恰恰是发现到了这点，你才可以超越自己的性格与心志。因为……有些事，注定只能由你自己去面对。
周围的异样气氛她自然也能察觉到，身在公侯府邸，自然免不得遭受各种流言与算计，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让探春欣慰的是赵姨娘这两年性子收敛了许多，牢骚虽然还是没少发，却没有像从前那般的抓尖要强，多少也知道了些好歹，平日也多是呆在自己的小院里，不再是那个下人口中的“惹事精”了。
对赵氏的转变最为惊喜的其实不是探春而是贾政，只要是明白人都能看的出来，不苟言笑的政老爷对赵氏这个姨娘其实一直都是另眼相看的，否则的话，探春与贾环从何而来？
眼看赵氏日子好转了些，没想到一纸诏令，贾政升官离京，一年多都没能回府，那些势利的自然就对赵氏怠慢了些。
唉……
探春再叹，这太美好顺利的事情往往不能长久。
贾政临出门时，王夫人当众开口提议，让赵氏陪着贾政一同外出赴任，再怎么看不上赵氏，她也是先荣国指给贾政的屋里人，让她陪着贾政在外面照料一下也是好的。
不得不说王夫人这番话说的极为漂亮，连贾母也笑吟吟朝这位儿媳妇点头，既是对她的雍容气度，同时也是对身为妻子的王夫人对丈夫的尽心表示赞赏。贾政闻言也确实有所意动，但思量再三还是摇摇头谢绝了妻子的好意，领着程日兴、詹光、单聘仁、卜固修等一众清客文人急急赴任。
众人见贾政不愿，既赞叹太太的气度，也对赵氏在老爷心中的位置有了新的猜测。
这些个下人们整日无所事事，最喜欢谈论的就是主人家的各种八卦，赵姨娘的风评再度被害。
想到这里，探春心中对王夫人这位嫡母是越发敬服。
所谓智慧大约就是如此，瞬起瞬灭，浮光掠影之间便掌控一切。
与其斤斤计较些个蝇头小利，倒还不如学着如何去掌握全局，和曾经满脸怨怼的赵姨娘不一样，探春自小养在王夫人身边，看得更加真切，相对凤姐的锋芒毕露，王夫人这种润物无声的手腕更让探春叹服。
贾环不清楚探春脑海中一时间闪过这么多的念头，也没有理会四周仆人们的眼光，只是专注地继续说着。
“从前我只道兰哥儿书念的好是因为到了外边的书院，等我到了书院时，我才知道曾经的他是多么的刻苦……听书院里的人说，兰哥儿最初在外舍也是中下游水平，除了书背的好，诗作一般，作文也是时好时坏……”
众人纷纷竖起耳朵，对大部分人而言，贾兰在书院里的事情是从未听过的新鲜事。
探春回过神来，打量了贾环一番，他的脸上并没有那种想要炫耀的神情，反倒充满了敬佩。
只听贾环继续说着：“成绩不好，那就用勤奋来补救，兰哥儿在外社，一天只睡三个时辰，子时入睡，寅时便起床背书，寒暑不改，风雨不阻。入夜之后没有蜡烛，他便站在屋檐之下默默背诵前人的佳文。一年的时间他硬是背下数十古籍，数百名篇，熟练程度连夫子也自叹不如，如此勤学不辍，才有之后的厚积薄发。”
他抬起头看着探春：“我搞不懂兰哥儿为何如此用功，他给我来信道‘人不读书则已，亦既自名曰读书人，当格物诚意，不然，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识字之牧猪奴耳。’”
“兰儿还给你写信？”史湘云瞪了瞪眼睛，惊讶地问道。
贾环朝她点了点头：“兰哥儿送我去书院时特意跟我说了，让我每月给他写信。”
“每个月？”湘云又问。
“是啊，每个月。”贾环说完，看向探春：“兰哥儿鼓励我道读书做事，不怕迟慢，最怕停顿，就像爬山那样，爬得越高，望得越远，汗水流得多，收获更丰满。但同时读书不可强读，强读必无效，反而有害。”
“他还给你说了什么？”黛玉忽然开口，让贾宝玉不由抬起头来，眉头微微一皱，黛玉提及贾兰的语气看似随意，却让他有种莫名，一种让他感到不舒服的感觉。
贾环看了看黛玉，接着道：“我问他，你说不要强读，可我听师兄们说，你天天用功，这是不是在强读？
他回信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读书方法，有人觉得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有人则认为泛览一遍，不如取一部书精读十遍。他则认为，读书，不仅要读进去，还要读出来，因为所谓读书，读到最后读的都是自己，要穷其中的道理，就要切己体察；所谓知行合一就是知一句便行一句，如此脚踏实地，步步前进，方是格物诚意之道。
我又问，我下了功夫，却又常常读不进去，该怎么办？
他回信说，既然如此，那就不妨先去看些自己觉得有趣的部分，读后多思考，将想到的记录下来，如此周游反复，便可渐入佳境。
他又道，万事起头难，不要害怕困难，当年刚入书院时他也看不进去，只是靠着一股发愤自励之志，苟能发奋自立，即旷野之地，热闹之场，亦可读书，负薪牧豕，皆可读书。
读书，何必择地，何必择时，但自问立志之真不真耳！”
贾环一番引述贾兰的话让众人有种振聋发聩的感觉，短短数语犹如千钧之力，掷地金声，再是愚昧的下人也为之感到心神一震。
“说的好！”
贾宝玉听到这一声，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