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还是万里无云的晴空，下午变得乌云密布，海城市第一小学迎来最后一节课，这节课上是讲评上次写的作文。
当老师将作文题目《出游》两个字写在黑板上的时，东方曜看到那两个字，坐在座位上的他，害怕的发抖起来，他紧握住语文书的封皮，原本整齐的书页变得皱巴巴的，眼眶里蓄满泪水。
“我们来讲一下上次写的作文，这里面，有几篇作文写的很好，用词优美，语句流畅，下面我们请几位同学来读一读他们的作文，其他同学都要向他们学习。”
“来，我们来请第一位同学周锐上讲台来分享一下你上次写的作文。”
“好。”
周锐从容的走上讲台，拿上自己的作文本，站到讲台上读起来。
“周末出游……”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和我姐姐一同去海滨公园游玩，沙滩黄黄的，海蓝蓝的，海风吹过，舒服极了……”
“我们一起在海边拾贝，一同踏着浪花嬉闹……玩累了，我们坐在沙滩上休息，卖冰粉的阿婆问我们要不要冰粉，我说我想吃一份，姐姐拿着她的零花钱给我和她一人买了一份。”
“凉爽的冰粉可真算的上解暑，吃一口，清凉的感觉沁人心脾，蜜糖的甜味的在舌尖上盘旋。刚才的暑气因为它都已消散大半……”
“我和姐姐约好下一次还要一同来这里赶海，踏沙，感受着海风的吹拂。”
“这真是难忘的一天啊！”
周锐读完最后一句话后合上作文本，台下的同学都在为他鼓掌。
东方曜在听他作文的时候泪水已经从眼眶里流淌下来，眼泪顺着脸颊划过脖子，最后滴落到衣服上，他捂住自己的嘴尽量不发出声音，他不想让任何人听到他的哭泣。
当东方曜听到最后一句，他无法再忍住他自己的眼泪，在同学们的掌声当中痛苦的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起来。
或许所有人都有下一次和自己喜欢的人出游的机会，而东方曜在那一天之后，不可能再有。
“感谢周锐同学的分享，让我们请下一位同学来分享……”
哭泣的声音在掌声结束后清晰的凸现出来。老师跟着这声音眼睛扫到后面一排，看见东方曜在桌子上趴着，严厉说：“东方曜，身体坐直，认真听课！”
同学们的眼神齐刷刷看到后排，东方曜没有听见，还趴在那里哭泣着
“老师，你别管他！你讲你的，你让他哭。”周锐给老师阴阳怪气的说着：“不过我估计他在那里猫哭耗子，假慈悲，上次出游的周记他没有写吧，他怎么写？！他不是不会，是不能吧，要让他写出游把李海星推下海崖吗？”
“周锐，你不要太过分，东方曜说他没有，他就是没有！”胡茵不满的说着。
“没有？！也就你这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怪力女才相信他的鬼话吧！”
“你再说一次试试！”
“我就说怎么了？！李海星回不来了，事实就是如此！”周锐大声反驳着她。
其他同学都窃窃私语起来，跟李海星有过来往的同学，都忍不住红了眼眶，有的孩子已经忍不住自己的情绪也趴在桌子上小声哭泣起来。
东方曜缓缓起身，用通红的眼睛盯着周锐，抽噎着说：“你说的不对……她只是……只是变回星星回到天上去了……她还会回来的……还会回来的……”
周锐看到他这个样子，又听见他的疯言疯语，大声说：“东方曜，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你到底懂不懂得现实和童话啊！你以为现实是书上写的那些幼稚童话吗？我告诉你！死了就是死了！回不来就是回不来！”
“李海星就是死了，回不来了！而你还在这里，还活着，这就是事实！”
“你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我妈妈说……她……她一定会回来的。”东方曜摇着头拒绝着刚才他听到的话，而那些话就像烧红的烙印一般深深地烫在他的头脑里，怎么都甩不掉。
“你妈妈这样说，你就信吗？！你妈妈在骗你懂不懂？这么大人了，还相信这样的话……说你幼稚还真是幼稚！”
“再给你说一遍，李海星就是死了，回不来了！你听懂了吗？！”
东方曜离开座位蹭地冲到周锐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他的衣领看着他大声吼道：“不可能，我妈妈说她一定会回来的，她从来没有骗过我！”
老师走上前把他们两个人拉开，说：“东方曜，周锐，还上着课呢！都在干什么，回座位去，好好听课！”
大人总觉得自己可以费劲心力为孩子们造一场完美的梦境，以保护他们，而他们却忘记自己也是从孩童时代过来的，忘记小时候的自己其实什么都懂。忘记那些童言无忌的话就是刺破美梦利刃，渐渐分解着它，将完美的梦一点点变得残缺，直至完全碎裂。
东方曜知道他妈妈在骗他，知道周锐说的话是对的，知道他这辈子不可能再遇到李海星。
只是……他从心底里欺骗着自己，不愿意相信罢了。
“老师，今天东方曜在班里表现怎么样？还好吗？”
东方柏荣在放学时拉着东方曜去办公室问他们的班主任老师今天上课的情况。
老师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说：“今天东方曜上课的时候总是在走神，下午在作文课的时候还扰了乱课堂纪律。”
“那件事看来对孩子影响挺大的，这样可不行，再继续下去东方曜这么优秀的孩子会毁掉的，我个人有个建议，让东方曜转学，换个环境，离开这里，配合上心里疏导，或许会好一些。”
“嗯，好我回家后跟他妈妈商量一下，再做决定。”东方柏荣点点头，说：“谢谢老师关心了。”
“不客气，唉，那么小就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别说他接受不了，我们老师一时间也不太能相信那么一个优秀的孩子，就这样……”
“带东方曜回去好好休息吧，最近也别让孩子太累了。”
“好。”东方柏荣拉着东方曜从教师办公室走出去，东方曜一路上低着头，不说话，就任由东方柏荣拉着他。
走到校门口时，雪白的闪电撕裂阴暗的天空将它照的发亮，闷雷声响过，天上憋了许久的雨倾盆而下。
东方柏荣加快脚步，迅速将东方曜拉到车内坐下，关好车门，发动汽车向家驶去。
东方曜靠在后座上，呆呆看着密集的雨点打在车窗的玻璃上。汽车发动，那些雨点变成雨痕向车窗后移去。
他伸出手指，贴上车窗内侧的玻璃，想把那些偏移了位置的雨点回归原位，雨点自然不会理睬他在车窗内侧划出的痕迹，依然在车窗外向后滑去，在车窗边缘处消失不见。
车窗外晕黄的路灯亮起，透过车窗照射到汽车里面，雨点模糊了街景，从车内向外看去，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
内侧的车窗起了雾，东方曜不再去救那些消失不见的雨点，他清楚知道，那些雨点也像李海星一样，消失在了不知名的地方。
“李海星……”
东方曜默念着她的名字，在起雾的玻璃上面画了一颗星星。
“我……”
东方曜在星星的旁边画太阳，而他还没画完，突然停住手，将太阳改为弯弯的月牙。
“太阳太大，会遮住星星吧……月亮就好……”
东方曜喃喃的说着，又在中间画了一颗爱心。
李海星喜欢东方曜，东方曜也喜欢李海星。
东方曜属于早熟的那一类孩子，他很早明白，朋友间的喜欢，和对心爱的人的喜欢是不一样的，区别在于：朋友是互相的扶持，互相的鼓励，而对最心爱朋友的喜欢一开始就是想用心去呵护，去保护，不忍心她受一点的委屈。
慧极必伤，东方曜明白的太早，也太晚了。
晚上，东方曜家的门被敲响，东方柏荣开门，看见李海星的爸爸李赢洲站在门外。
“您好。”他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上拿着一个大盒子用沙哑的嗓音开口说：“这是我们家海星借你们家小曜的东西，都在这里了，我爱人现在最不想看见这些，既然这是他的，我也没有处置的权利，就交还给您们了。”
东方柏荣看着他，还不到四十岁的脸庞上已经爬上些许皱纹，原本乌黑的头发，斑白已经爬上发梢，眼眶憋得通红，眼窝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
“谢谢……对不起……”
东方柏荣接到那一盒东西，李瀛洲说：“不用道歉……说到底，还是我们家没有……没有这个命……配不上海星这么优秀……优秀的孩子……”
“什么时候……人都只有失去后……才懂得珍惜……最近我常常在想……我们要是多陪陪她……少一点争吵……她是不是就不会离我们而去……”
“唉……我们打算搬离这里回老家了……以后……还请珍重。”
李赢洲自顾自的说着这些话，东方柏荣说：“请等一下。”他将这些东西拿进屋内。
林兰芝迎过来，问：“是李海星的爸爸吗？”
“是。”林兰芝听到后将准备好钱的袋子递给东方柏荣，说：“这是12万……给他们吧。”
“好。”东方柏荣接过钱，向屋外走去。
“这是我们家答应过的给您们的赔偿……12万，您数数。”
李赢洲接过钱，摇头说：“不用数，我相信你们……感谢……感谢一直以来你们家对我们家海星的照顾……多保重。”
“再会。”
“再会。”
正在写作业的东方曜听到动静，推开卧室的门，看见一个纸箱，问：“妈妈，这是什么？”
“这是……这是小曜你的东西，你看看，你有什么还需要的。”林兰芝不忍心说这是他借给李海星的东西，而这显然是徒劳的。
东方曜在打开箱子的一瞬间，就知道这些东西是他的，却又不完全不是他的。
他看着借给李海星的漫画书，看着借给她的悠悠球，看着他们小时候一起合拍的相册，最后他在箱底看到了他送给她的漂流瓶。
东方曜拿起那个瓶子，瓶子保护的很好，里面的干花羽毛静静的躺在瓶底，信纸还在，软木塞很明显打开过，他给李海星的信在那一天她已经收到。
他将那瓶子又打开，倒出里面的信纸，信纸相同，而里面不是他写的那封信。
是李海星写给东方曜的。
“见字如面，生日你给我写的信我已经收到，作为回礼，我也应该给你写一份信，思来想去，我还是不知道给你写什么好，可能是我跟你太过熟悉，太过了解，反而一下子什么都写不出来，那天我看诗集时发现那些大诗人都写诗送给自己的朋友，那我就给你写首诗吧，刚刚学习，写的不好，希望你不要不喜欢。”
东方曜，
星儿明。
海浪拍岩浪花白，
鸥翔风浪远他乡。
他乡尽头无故人，
明月依旧照碧涛。
东方曜看到最后一句，拿着那封信愣在那里，林兰芝看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的问：“小曜，怎么了。”
“没什么，妈妈。”东方曜将那份信纸使劲对折，对折，再对折，直到不能再折，之后他把折的小小的那份信纸照塞到漂流瓶内，放到纸箱子里。
林兰芝问：“小曜，这些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理？”
“先放在这里，我之后会处理的，妈妈，别担心，我没事。”东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安慰着她，他这含着泪的微笑，比哭还要难受。
他说完走回卧室，将门轻轻关上，林兰芝想推门进去，东方曜已经把门反锁。
“小曜，没事吧。”林兰芝敲门询问他
“妈妈……我没事，我只想一个人待一会。”
“好……”林兰芝听到后没有再敲下去——他房间里的尖锐物品，和能伤害到他自己的东西在东方曜打碎奖杯的那一天都已经全部收走，她说：“小曜，不要再想下去了，时间也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嗯。”
东方曜应了一声，将被子拉下来盖到头上，大声尖叫起来，沉闷的尖叫声穿过被子，穿过木制的卧室门。
他的身上有擦破的伤口，他知道它会慢慢长好，而心里的伤口却无法愈合，那伤口带来的痛苦无以复加。
哭泣，尖叫，跑步，甚至是肉体上血淋淋的伤害，都不能缓解。
东方柏荣和林兰芝在他房间门口听着这一切，东方柏荣开口说：“我们给小曜转学吧。”
“转学，唉，往哪里转好啊，你也知道，海城市小，小曜他在这个学校待不下去，在其他学校就能待下去吗？你也知道流言是很可怕的东西，这个学校知道，他的事情，其他学校能不知道他的事情吗？我不想让小曜再受到伤害了。”
东方曜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说：“我知道，所以，我打算让小曜跟着我去N国念书，N国也有很优秀的舞蹈老师教他跳舞，等他小学毕业能上初中之后带他去帝都舞蹈学院学习，准备几年进行考试，你看这样行吗？”
“N国那边可以安排吗？你独自一个人带小曜可以吗？会不会不方便？”林兰芝担忧的问着他。
“我在那边做工程也认识了一些私立学校的校长，他们可以安排他入学，小曜长大了，我想我可以带，再说，这么多年来，你也不是一个人带着小曜，也没有什么问题啊，还有现在我们有了小姝，我把他带走你也能够轻松一些。”
“好。”林兰芝含着泪点点头：“这么小就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还真舍不得他，可是，唉，不这样的话，小曜受到的伤害比远离家还要多。”
东方柏荣轻轻抱住她，说：“没事，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变好的。”
“嗯。”
……
第二天一早，周锐上学的时候肿着半张脸走进教室，同学见到他这个惨样子纷纷问他：周锐，你的脸怎么了？
“昨天……昨天下大雨，路上滑……我不小心……不小心踩空摔倒了。”周锐口齿不清的说着话。
知道后的同学都纷纷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说：“哎呀，小心点嘛，你看你脸都摔肿了。”
“嗯，好……我下次会注意的……”
胡茵进到教室，坐到第一排，听到周锐说话，转过头看向他，他跟她来了个四目相对。
周锐像老鼠见到猫一般，慌忙从书包里掏出语文书，把自己发肿的脸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