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已忘记，你本来的模样……”
“你早已忘记，你最初的理想……”
“你早已忘记，真实的你……”
一声又一声“无声”的声音，响彻脑海，如同梵音，浑厚而遥远。但，声音为何是“无声”的呢？
黎木从梦中惊醒。他听到有人问。
“睡得还好吗？”
他从仰躺式睡椅上坐起来，循着声音看去。一个穿着白色褂子的人站在窗边，窗外的光掠过他的身侧，照进来，让他看上去很遥远。
“这里是？”黎木问。
窗边的人转过身来。
看到他模样的瞬间，黎木脑中立马浮现起很多记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越来越近。近到并非是什么久远的记忆，而是刚刚发生的事。
他是个心理医生。或者说，心理咨询师。
老实说，黎木最开始找到他时，对他没什么信心。因为他看上去很年轻，可能就二十七八岁。
在黎木的认知里，心理卫生行业的人，再怎么样也要有个八九年，十来年的社会阅历和工作经验，才能谈得上可靠吧。而这个人，显然不会有这么多的经验。
但咨询过程出乎意料。他几乎完全控制住了交流，触及了黎木的每一个痛点。以至于，不知不觉间，黎木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舒服，是很久都没有体验过的高质量睡眠了。
咨询师笑着说，
“我这里可是计时收费的。你睡得挺久的。”
黎木怔住了，脸色一下子尴尬起来。他还在上大学，并且算得上是个孤儿。懂事起就没有父亲，母亲又在初中的时候就去世了，后面因为成绩不错，靠着学校和政策支持，才上了大学。大学里虽然他个人能力不错，有一些额外收入，但绝说不上阔绰。
加之他历来听说，心理咨询收费很高……
“得……多少？”
“多少……”咨询师想了想，“你能接受多少？”
黎木心里更悬了，
“这么说，是肯定不低咯。”
咨询师叹了口气，
“唉，你太着急了，进来之前，都没好好看看收费标准吗？”
听他这么一说，黎木心里犯起嘀咕，想着，对哦，平时我对钱还是挺敏感的，这种高消费的地方，我怎么没看收费标准呢？
他甚至想不起自己为何来到这里。
“那收费标准是怎样的？”
“700一个小时。”
黎木声音发颤，
“那……那我睡了多久？”
“你自己看咯。”
他打开手机，发现现在是下午六点。他又问，
“我是多久来的？”
“这也不记得了？”
“……”
“看来睡得的确很香嘛。那你还记得我们讨论的是什么问题吗？”
黎木当然记得。这是他第一次进行心理咨询，提及的就是关于个人情感情绪的问题。因为在学校里，他发觉自己对异性有些提不起兴趣，准确说来，是对跟自己同龄的异性提不起兴趣。他更偏好……成熟的，并非是成熟的打扮和行为，而是年龄上……成熟的。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有取向或者癖好问题，为了心理健康考虑，就来看看了。
然后，他回答以后，却被咨询师严肃否定了，
“你连自己困惑的问题都忘了？！天呐，我该重新思考，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黎木吓了一跳。他记得，十分肯定地记得，自己就是来咨询这个问题的。他赶忙站起来，逼近咨询师，
“那我咨询了什么？”
“你咨询的是妄想症。因为，你平日里出现妄想，以至于严重影响生活，甚至因为记忆错乱，将陌生人视作自己的朋友，甚至是爱人，对他们进行骚扰。你甚至因此被警察谈话了。”
“啊？！”
黎木彻底懵了。他完全不记得这些啊。
看到他的表现，咨询师说，
“难不成你还有精神分裂症？”
“不不不，医生，你确定我是你说的这样吗？”
“是的。如果你怀疑我造假的话，可以看录音录像。”
咨询师从电脑上调出录音录像。
看完后，黎木脸都白了。他本以为自己是来咨询个人取向和癖好问题的，没想到是来咨询妄想症的……但他挠破脑袋都想不起自己有过这些妄想。
“医生……难道，难道我真的有精神分裂症？”
咨询师忽然又笑着问，
“你觉得是吗？”
“这样子看上去，分明就是啊！”
“我们重新坐下来，好好再聊一聊。”
咨询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黎木情绪还有些激动，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等到被催促了后，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这时候，咨询师的助手敲门进来，端来一杯咖啡和一杯热水。
助手是个非常年轻的女人，也许才刚刚毕业，长得很漂亮，但打扮或许有些普通，没能很好突显她的优点，不过，给人一种干净清澈的感觉就是了。
黎木双手有些发颤，捧着热水喝了一口。
咨询师喝了口咖啡，
“好，回到之前的问题。你说，你来自一个虚假的世界。你称那个世界为‘今日’。”
他的嗓音十分温厚，双眼也颇具魅力，像是能看穿一切。这让黎木感到安心。
黎木本来记得自己是来咨询取向问题的，但是被咨询师这样一问后。他忽然又记起来一些事情，略微想了想后，说，
“是的。”
“那我们现在的世界，你称为什么呢？”
“‘明日’。‘未来’。真实的世界。”
“三个称呼？”
“嗯。”
“那，你来做什么呢？”
“我来……做什么……”黎木仰起头。这一刻，他的内心世界变得十分宁静，几乎像是被冰封住了。一些无法形容的感觉在冰封之中，挣扎……直至某一刻，破冰。他没有问题这个问题，而是问了咨询师一个问题，“医生，你知道吗，在我说的‘虚假的世界’里，也有一个你。并且，我就是在那里，咨询了你关于取向和癖好的问题。”
“所以，你把虚假和真实弄混了？”
“我说不好。”
“假设。我是说假设。你说的是真的。你的确有一段虚假的经历。可既然你说了那是虚假的，而你也回归真实了，又何必去纠结虚假的呢？毕竟，可以说虚假是不存在的。就像梦一样，难道梦醒了后，还要去纠结梦中的事吗？”
“……”
黎木陷入沉默。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些什么。
咨询师说，
“你明明都是真实的存在的，为何要挂念虚假的事物呢？你提到过，在虚假的世界里。你无所不能，你抬手间就可以控制一个世界，你几乎是整个‘无限’最强的人，这么说对吗？”
“是的。”
“那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怀念那个无比强大的你。虚假世界里的你，无比强大。而真实世界里的你，就只是一个普通人。你没有特殊的能力，你的想法也不会像在虚假世界里那样，可以轻易实现。所以，你走不出那个世界。就像玩游戏一样，游戏里的你，再强大，也不是真实的你。”
“怀念……我怀念吗？”
“不怀念吗？总要有你无法割舍的东西，才会念念不忘到影响真实生活吧。”
“无法割舍……”
“是的。就像你提到的那个女人。伊迪丝·娜塔莎。你说，在虚假的世界里，她是你的恋人。但事实上，她根本就不认识你。也许，你是在现实中见过她，对她印象十分深刻，所以才会在虚假世界里，创造一个她出来。”
“可我跟她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我不觉得幻想能拟定那么多细节。”
“人的大脑就是这么神奇，不是吗？你想象力太过了不起了，所以你能幻想出一个描述起来无比真实的世界。但你自己也说了，那是虚假世界。你现实中所面对的，才是真实。”
黎木看着咨询师的双眼。这对眼睛好像变得更有魅力了。他轻轻蹙起眉问，
“你是在说服我否定我的过去吗？”
“我不会否定你，也不会要求你否定自己。我只是，提及你之所以会有这样想法的可能。你知道，我只是个咨询师，我无法为你提供治疗手段。”
“如果你真的在认真听。那么你应该明白，我所提及的内容里在，最关键的部分是，‘虚假’与‘真实’的对抗。‘虚假’原本是‘真实’的一部分，受基本法则的影响，正在不断侵吞‘真实’。”
“但你又提到过。‘真实’是真正的无限，是无序的，不可预测的，没有边界的。既然如此，何必担忧被侵吞呢？本身就无限大，无限多，无限种可能，被吞掉一部分，不还是无限的吗？还是说，你觉得我们会因为侵吞，而消亡呢？”
“是的。真实会因此而消亡。”
“如果‘虚假’侵吞了‘真实’。那是否可以说，‘虚假’就变成了‘真实’呢？因为‘真实’本身是无限多的，‘虚假’要全部侵吞，也必然会继承无限多这一属性。”
“不，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基本法则，毫无疑问是在抹杀真实。”
“这是你的主观臆断，还是有特别的根据呢？”
“因为我本身就来自真实。从真实，去往虚假，正是为了阻止基本法则。”
“你确定这是原因吗？”
“是的，我十分确定。”
咨询师往后坐了一些，
“你很自信。你毫不怀疑自己的存在性。你觉得自己的经历，必然是确定发生过的，而非大脑的幻想。”
“是的。”黎木眼神平静，目光坚定。
“可，为什么你要去骚扰伊迪丝·娜塔莎呢？如果你确定你说的是真的。那你肯定明白，真实世界的她不一定认识你。从描述的你来看，你似乎不是那种不理智的人。”
黎木沉默许久，忽然抬起头，然后说，
“我从未骚扰过她。”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自我从虚假的‘今日’，来到真实的‘明日’那一刻起，就已经在这个房间里了。我根本还‘来不及’去骚扰她。并且，我肯定，真实世界里，没有她。她是完全的，纯粹的虚假世界的一员。”
“你又开始妄想了。”
“既然如此，让我离开不就好了？”
“但你确定，你走出这个房间，去往的就是真实世界吗？”
“这种说辞简直够了。我何须怀疑我真实与否，我所在的世界真实与否呢？不如说，我反而该问你，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特地与我上演一场咨询者与咨询师的戏码？”
“我……到底是谁……”
咨询师将自己的褂子扯了扯，笑着说，
“这里不是有铭牌吗？”
“我知道那是你的名字。但我问的不是你的名字。”
忽然，咨询师的肩头燎起一团火。
火焰迅速蔓延，烧穿了他的衣服，头发。很快，他全身都被火焰所包裹。火焰继续蔓延，顷刻之间，整个房间都燃起熊熊大火。
黎木不为所动，他依旧等待着问题的回答。
火焰中的咨询师说，
“你也许并未思考过，基本法则到底是怎样出现的。”
“你创造了基本法则？”
“你始终说着‘无限’二字。那你是否想过，为什么会被叫作‘无限’呢？”
“听你这么说。还有‘有限’？”
“那就看你如何理解了。如果你说‘无限’与‘基本法则’是对立的，那‘无限’便与‘有限’是对立的。”
“基本法则是‘有限’？”
“可以这么说。”
“‘有限’为什么要侵吞‘无限’？”
“这种问题，似乎一谈及，就必须要带着某种立场。”
“你难道是置身事外的？”黎木问。
“答案或许要你自己去寻找。”
“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
“初入真实那一刻，你连自己到底是否是真实的都区分不了，就算我告诉了你，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你真的要探索这个问题，那我们终会再见。如果你不想探索了，就选择在真实之中存在吧。不过，我也许可以感慨地告诉你……这份让我失去一切的真实，是你所唾手可得的。”
话音到此，火焰彻底吞噬了一切。
而当火焰褪去时，黎木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大殿的中央，周围是九个位置，看上去像是王位，但都空空如也。这里没有一丝灰尘，却像是几万年，几十万年，几百上千，乃至是上亿年不曾有人来过了。
他在这里，找不到任何值得关注的东西。
他迈步来到一扇大门前，推开门走出去。再回头看时，发现大门上面写着三个字——
“礼王厅”。
他不再多想，迈步走进前方的迷雾。
他丝毫不恐惧，不迷茫，因为他知道，迷雾之后，就是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