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陨命时，但理想没有。
作为有限的存在，我们已经习惯了歌颂无尽的永恒。知识与思念…则是我等经历漫长的摸索之后，最终成功定义出的不灭之物。
精神的力量是伟大的，它让纤弱自私的人们成为了愿意付出一切的父母，让懵懂无知的孩子们成为了不惧疼痛与死亡的坚毅战士。
现在我告诉你，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路边碎石，是伟大世界乏味且毫无意义的边角料。
人的一切都不值得歌颂。
什么才值得歌颂？
这个，才值得歌颂。
三目残龙，气势汹汹。头顶炽日高悬，足下如蝶旋漫舞，不沾半片晨露。
人类的傲慢在祂面前是多么的可笑啊。
“武器…对祂无用。”最贵的“辎重”小剑神披着外套颤颤巍巍走上高台，望着关下列出浩荡军阵的铁甲丛林轻声说道。
他是四人中伤得最轻的，蒙世国的拳脚他是一下都没挨到，只不过是被其呼啸的掌风震伤了肺腑，在战斗过程中心脏停跳了二十多秒而已…
别问，问就是天赋异禀，而且人家都结结实实地躺了一整个星期了。
“我猜也是。”旁边换了身正式戎装的陈息神摸了摸下巴，嘬着牙花子嘟囔道：“重力引发时空异常？这真的合理么？我是不是在哪听过…啧，老子常胜不败的名头今天就要撂在这了…”
洛极乾根本就没搭理他的自言自语。
“我说，小子。”他转过身来对重伤未愈的小剑神耸肩道：“我倒是不怀疑你的推论，毕竟你是第一接触者，而且你对这方面的见解应该算是独一份了…只有一个问题：你觉得，如果人直接碰到那条大虫子的话会怎么样？”
“碰不到的。”小剑神摇头回道：“祂在鳞片周围通过修正力的挤压，形成了一道拥有被动选择特质的引力场。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一切靠近祂的事物都会被碾碎解构。”
碾碎解构？
陈牺牲皱了下眉头，侧眼望向远方地平尽头的小小黑点。
“这个。”洛极乾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轻手轻脚将其拆解开来。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就是一株…略微泛黄发干的草。不是我形容词量匮乏，是这玩意真的不管怎么看就是一捧枯萎干草。
“西玄子？”陈息神随便扫了一眼就报出了此物的官方学名，它确实就是棵野草。
洛极乾一语不发，将摊开的小纸包十分小心地递到对方手上。节能要从小事做起，能少说一个字绝不多动一下嘴。
陈息神被他搞得莫名有点紧张，下意识地摆出了同样小心翼翼的态度接过纸包，捧在双手之中眯起眼睛细细端详起来。
绝对不能错过任何一个细节，蓝莓山人在这方面都是挺靠谱的。虽然这小子还是个娃娃，但他说有问题，那绝对就是有问题。
嗯，喔？唔…
这他妈…
“就是棵草。”小剑神平淡说道：“看是看不出什么东西来的，用触摸和灵识来感受一下吧…碰碎了也没关系，反正只是棵草。”
消遣老子是吧！？
强压火气，陈息神将枯草扣于双掌之中，激发起了他那连几百米深的地下，有什么化学元素都能列个表报出来的恐怖灵识。
其实不用这么认真的，稍微探查一下就能发现这玩意确实不太对劲了。可是…到底是哪不对劲呢？一时半会还真有点说不上来…
“灵魂不见了。”洛极乾垂目打量着陈息神掌中的枯萎野草：
“这是从那条龙经过的地方采来的植物样本，数据分析的结果都显示其正常得很，连根拔出之后也会如常枯萎…”
“灵魂？原来如此…”陈息神吸了一口冷气，将那纸包团吧团吧往城楼下方随手一丢。
这就好理解了，这颗自由自在，没准是当地草堆五杰的西玄子在被赤目上人碾过时，确实已经被其龙鳞上缠绕着的引力场给压碎了。
但，不知是三目巨龙本身的特性，还是覆盖云响全域的玄妙力场所致。这棵草在离开墨晶龙鳞的影响范围之后，又被原模原样地在其原本所在的位置给重塑出来…
如果狐机关那帮专业人士提供的数据分析没有误差，那么这项“复原”行为的精确程度至少也能达到分子级别了。
“这么说，这世界还真的不是由神创造的？”陈息神叹了口气：“神能把石头变成蛋糕，让血滴化作宝石…却无法制造出那最该由祂亲手操刀设计的魂灵二字？”
万物皆有灵，这可不是鸡汤大道理。
山石草木有善念，也有恶念。它们都拥有虽然微小至极，却足以被称为意识的原初感官…
自古以来花树成精的事例多了去了，量变引发质变，人与草木在这方面其实并不存在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至少在赤目上人那个吨位的重量级选手眼中，我们大概也跟窗台上挂着的吊兰没什么两样…稍微厉害点的应该就算是仙人掌吧。
其实神和人的关系就是这么容易理解，人可以寄情于盆栽，却永远只能得到自我感动。你会记得自己这一辈子踩过多少片草地么？
你能记得住，神也不会去记。
人家可忙得很呢。
“往好了说，碰到祂鳞片的人至少还能留个全尸呗？”陈息神皱着眉头搓了搓下巴：“可真是仁慈的神啊，我都忍不住想给祂立个碑了…”
“不是尸体，狐机关沿途也采集到过受到其影响的动物与昆虫。”洛极乾摇头回道：
“它们的生理机能都还在正常运转，依旧维持着最基本的呼吸与进食能力。不过，它们身上已经不会体现出诸如“躲避危险”与“狩猎”之类的复杂行为了。”
“嗯…我之前倒是见过不少灵魂离体之后便开始自动停转腐烂的人和物…”陈息神叹了口气：
“最近这两年真的是怪事特别多，就是从你们这群小屁孩粉墨登场算起。我都开始怀疑其实是五杰招来了怪异，而不是怪异催生出五杰了…”
“这不是我的战斗。”洛极乾淡淡回道：“就算是我师父来了也没法拿祂怎么样，诸方势力一再纵容博弈，方才会给到祂充足的发育时间。”
祂已经不是那只可供人随意拿捏的孱弱残龙了，身份的转换可不是说说而已。
不论一个人出身何等卑贱，做过多少恶事，只要他登上了皇位，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你可以随手砍死山贼强盗，却不能冲进皇宫里宰掉那位曾经干过截道活计的帝王…迷途旅者与拦路贼徒本就是相生相杀的闭环体系，区别只看刀握在谁的手里。
“赵家小子的符法呢？他把天道摇篮的核心给偷出来了对吧？”陈息神挠头嘟囔道：“既然赤目上人的能力是通过引力形成“反编译”，那么天道摇篮的属性便是应用既有之物实行“编译”…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天敌了吧？”
“难怪间宫穹会选择操控天道摇篮将自我化作岛屿，这确实是个万全之法…地母不死不离，云响便不会提前迎来天逝。”他捏着下巴继续说道：
“神格不能久存世间，他看出了这点，才会将力量源源不断地转化成既有实体。海岛岩锥的生长速度超过了赤目上人湮灭事物的速度…简直就是蚂蚁与巨人拔河，最离谱的是他竟然还给拔赢了，赢得毫无悬念。”
“所以，他…”
陈息神的后半句话还没问出来，小剑神平淡如水的沉静神情便已经说明了一切。
“也是，他那小身板对付力量见底的敌龙战士还好说…更别提这一尊赤目上人远比四十年前的那个要完整得多了。”陈息神长叹一声：
“世间能有几个间宫穹啊？对了，赵抚兰窃取的应该是望云城的核心…那依扎塔特的呢？那玩意不是被杨小四给拎过来了么？”
“没有相应命运的人，是绝对不可能接触到天道摇篮的本质的…而且望云城的核心虽然已经被抚兰取走，但人智球仍在云响州。”小剑神透过逆升红雪望向远方，淡淡开口说道：
“那件物事，本就是你们计划用来替代篡夺天道摇篮核心的扭曲产物…无需我多说，你也该知晓为何我们现在还能活着站在这里。”
陈息神脸上闪出一丝严肃。
“这些…都是你师父跟你说的么？”
小剑神没有看他。
“我去过天门。”他冷冷答道。
天门…？陈息神的眼皮连跳了三下。
“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小剑神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二十？嗯？”陈息神掐指计算一阵，歪头疑惑道：“你已经过完生日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出生在哪月哪日。”小剑神微微摇头道：“所以，元日便是我的生辰。”
陈息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是不是该祝他生日快乐？嗯…这孩子应该也不太在乎这方面的事。
麻烦死了，蓝莓山。两代五杰，师父就不是个省油的灯，现在徒弟更难搞了。
叹气转头，视线越过威势冲天的铁甲大阵，扫过随大部队一同折返归来的拨浪义军，以及沿途疏散中招揽来的江湖豪杰…
地平彼端的旅者越来越近了，几句话聊下来，之前在众人视线中还是一颗小黑芝麻的三目巨龙，于此刻已经化作一滴墨点了。
疯狂的世界。
都不用往前倒太多，两个星期前我要是喊一声：“敌在五百里外，全军列队！”的话，估计我那几个爱操心的副官直接就要把我抬去军医那里治老年痴呆了。
“敌在五百里外，全军———列队！！”飒挥令旗，陈息神灌足灵力，声若洪钟直贯天穹，激得阵阵凛风呼啸群山之巅。
全军，列队——————！！
列队——————！！
传令官开始一级一级向外传递命令，其实这年头行军打仗，早就不需要指挥官跟后头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了。
毕竟，灵力全息技术都已经普及到民用层面了，现在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讲究信息传播效率的老版本了，而是追求隐秘性的全新环境。
但不得不说，老将军这震天一喝还是挺涨士气的。面对未知的恐惧，人们最需要的就是勇气…与横立在身后的直接威胁。
雷行军队在执行正式军事行动的时候，任何百夫级别以上的军官，都是拥有无条件处决逃兵的最高监督权的。
人如羊群，最怕有一只先开始朝后跑。
也许在墨晶残龙看来，远方铺天盖地的精锐大军只是庸庸碌碌的无知蝼蚁。不过，在陈息神眼中，来上千把人那也确实只是走进菜市场撞上萝卜白菜大甩卖的级别而已。
往前冲未必会死，因为那条龙根本就没有伤人的想法。或者说，此刻处于无意识状态下的墨晶巨龙只是一场如台风洪水般的天灾而已。
往后冲，必死。
人是会杀人的。
能直接参与战阵指挥的军部官员至少也得是虚想巅峰的水平，率先溃退的逃兵能一路跑到陈息神跟前再领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那么，靠着这几十万能够横扫云响的超级军团击败墨晶巨龙的可能性呢？
零。
能靠人墙战术拖住祂几秒呢？
零秒。
没错，我们不是“第二防线”。
陈息神抽出令剑反挎腰间，长呼一口纯白雾气，转身朝右上方的山间平台重重点头。
寻香浅回一礼，没有再多行观望那象征着毁灭的滔天巨龙。
单膝跪地淡淡一笑，她十分温柔地拍了拍李结缘的肩膀，示意他不要紧张。
“你以前做过一次，绝对没问题的。”菲也在一旁温言打气道：“她最看重同伴，你又是她唯一的族裔，无须担心相融时的抗拒反应。”
“唧唧！”蹲在他肩头的小浣熊金悟也摆出了健美姿势强势加油道。
凝结了恶念黑焰的晶块在李结缘掌中，代表着善念风雪的花瓣则由菲来掌控。
墨者融身武玄思。
白者融身武煞罗。
“我不记得了。”李结缘捏了捏拳头：“我全都不记得了，以前的事…”
“没事的。”菲露出了无比温和宽厚的微笑，轻轻托起他绷紧的手掌柔声说道：“我相信你，你也得相信你自己。结缘，我会帮你摆脱过往的束缚，这…便是第一步。”
“菲…”李结缘低下头去轻叹一声，又看了看笑眯眯的寻香老妖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不是在紧张，也不是害怕自己无法跟武玄思达成短暂的融合。
只是…这样真的好吗？为了抑制一次毁灭，又释放出另一次毁灭。
山头对面的寅虎与雪寻也已经活动好了筋骨。至于屏篷，他和大哥大姐们不是同一个学校毕业的，没有高贵的不灭神性…所以，他的任务和人类是一样的。
第二道防线，即为坤道恶兽的战场。
至于芝麻大小的人类为何要扎堆杵在这里？他们不是来负责支援恶兽的。
若是融合成功，武煞罗与武玄思成功击败墨晶巨龙，那么人类就需要在对方的配合下将李结缘和菲从创灭双兽中剥离出来。
一旦出现任何意外…所有人都要赶在双兽融合初期，最脆弱的时间段中将其彻底扑杀。
若那两只象征创世与灭世的坤道首席真的被完全释放出来，那么，它们带来的麻烦绝对不会比赤目上人少上半点。
人与兽，不是朋友。
兽与兽，也不是朋友。
巨龙墨影缓缓逼近，小几百里的距离对祂来说，也就是二三十分钟的事。
若无人阻拦，任其匍匐爬行…两个星期，最多只需要两个星期的时间，他就能从西南之极一路平推到北东天隙了。
呼…李结缘紧紧闭目。
掌中晶球悄然生出丝缕黑焰。
来吧，武玄思。
来吧，赤目上人。
还是说，我该叫你…
算了。
这是我们之间的问题。
始源群兽之间早已注定的纷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