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怎么？”谢少敏呛咳着问出一个本不该问的问题。她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曾经的贪婪，也恨自己的精神过分坚韧，没有直接崩溃。
到了这个时候，她真的想要眼睛长闭，不要再体验这现实的黑暗。
他并没有用语言回答。他只是用目光示意了一下牢房里的那个驼背的怪物，2578号。那个粗野的大块头正捂着自己流血的双手，前后晃来晃去，目光躲避着谢少敏两个。或许他不会说话，也可能是被剥夺了这种能力。
他的体重至少是谢少敏的三倍，多出来的全都是肌肉，此外还要再加上他双臂的增强体。
谢少敏记得他们被一起绑在铁床上的时候。他们都同样被束缚住，同样无法自救，即便他拥有怪兽般的力量增强也是徒劳。那个缠着绷带的人想让谢少敏栖息在2578号身上，把他当做……支架？当做活体义肢？
这样的想法令谢少敏反胃，一阵干呕袭来。
谢少敏继续向后爬行，远离2578号。
“我很失望。”施虐者的语气听上去百无聊赖，“可能三年后的负面结果对你来说还是太遥远，2579号。我来增加一些动力吧——在你虚弱状态下，每当你出现负面刺激，你都有大概率出现多处骨折。不出四次刺激，你的行动能力就会降至最低，如果是面朝下跌倒，就会以非常慢的速度溺亡。”
他隔着窗户不怀好意地看着谢少敏。“根据在你之间的两千多号人，我有理由相信这种死法是很痛苦的，希望你能坚持住。”
咔哒——
屋子太小了。谢少敏感觉喘不过气。
她的心脏在用力敲打肋骨，就像2578号猛凿观察窗。
谢少敏看向2578号，短暂对上他的凝视，但那个怪物立刻避开了目光。那双眼睛空洞无神，但谢少敏看到了共同的恐惧，似乎还有一丝同情。这是她这么多年来首次感受到真正的人性关联。
这个怪物远比那个囚禁她们的人更有人性。
谢少敏没有对视他冷酷的双眼，谢少敏只是问了一句，“如果我动手会怎样？如果我……？”
咔哒——
“只要体外寄生的融合过程建立完毕，我就将测试配对的性质，研究寄生体对宿主的行为改变能力及其程度，还有融合而成的超个体生物各个方面的复原能力。这场实验将宣告结束，这里的一切……”他在轻轻挥挥手，指了指这间闭室、水管与阀门、观察窗。“所有这一切都将报废。”
咔哒——
谢少敏无意识地点了点头，似乎这是世上最正常的事，但她的心智渐渐意识到了真相。测试生物各个方面的复原能力。
这是多么干净的说法啊，说白了就是用手术刀折磨至死，看看自己能不能从烂肉复原。
这不是治疗她身体缺陷的解药——这是属于她的死亡宣判。
半寸半寸地，谢少敏爬着站了起来，紧贴着冰冷的砖墙。
她喘息着摇晃了片刻——这是因为她的脚踝已经因为第一次刺激毁了，并没有复原。随后谢少敏转身面向玻璃对面的敌人。
“我不，我会阻止你的一切，你的所有期望将一个不剩全部失败。”
漫长的停顿。谢少敏能听到外面城市里的车水马龙——水滴从管子里落下，远方轰鸣的水泵，还有永远不眠不休的机械噪音，低沉的响动令人感到安心。而在谢少敏听觉范围的最边缘，谢少敏似乎听到了第五声钟响。
谢少敏没有对囚禁谢少敏的人抱任何幻想。但刚放出狠话的她还是惊了一下，因为他又掏出了——
咔哒——
“实验对象2579号……签署合同后未履行其义务，表现出极度不配合，安全模式已关闭，收割系统已启动。.”
咔哒——
他把水管的阀门开到了最大。
疼痛。水柱向山一样压过来，把谢少敏冲到墙上、天棚上、地板上，毫无规律。
她已经分不清方向了。只剩下噪音。只剩下黑暗。只剩下疼痛。
然后有了光。
一阵非常明亮的闪光，让谢少敏闭上眼以后依然看到一片金色。随后是一声令人心悸的爆炸。
然后什么都没了。
谢少敏恢复意识的时候脸贴着地板，被水冲刷过的冰冷石面。谢少敏抬头向上看去。
情况不一样了。水柱依然在从管道里喷出，但压力减小了。有光从天棚附近的一个破洞口洒了进来。逃出去的路？又有更多黄色的闪光照亮黑暗，紧接着是远处的爆炸声。
一声尖锐的哀嚎刺痛她的耳朵。
随后她在恐惧中意识到，这是2578号的声音——他正捂着自己的脸，鲜血从他的指缝之间淌出。他撞到墙上，转过身，跌进水中。
水，四处可见的只有水。水面正在上涨。
忙乱之中，谢少敏试图爬向洞口，但她却动弹不得。她双腕上被改造后的尖牙剐蹭着水底的石面，摩擦的感觉让她牙根发酸，但即便她在地面上用力抠到手指发疼，也未能向前半步。
谢少敏扭过身，看看自己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钩住了，结果大惊失色。
一块掉落的厚重铁板压在谢少敏后腰上，直接将它完全卡死——可能就是天棚上的逃生路径崩落的那一块。
谢少敏用力踢，没有反应。谢少敏用力推，没有反应。谢少敏尝试了各种办法，扭动、尖叫、无力地拍打。渐渐地，石板滑落，掉到了一旁。而谢少敏环顾身边，上涨的水面被染红了。
谢少敏的双腿没知觉了，那个铁板将她几乎完全碾碎。
“实验结束时间为五时过二，不对，过三分。”
谢少敏转过身，看到那个缠着绷带的人从窗口走开，消失不见。一下心跳过后，灯熄灭了。突如其来的爆炸、谢少敏的瘫痪、谢少敏的反抗——不知道是那个变量让他认为自己的实验前功尽弃了，只好用水冲干净。
他不得好死。
谢少敏架起上半身，背靠在碎石瓦砾上坐起来，现在她的血在昏暗的这隐约的灯光下映成了黑色，身体中心的热量正在被抽走，她正在从里到外冻结。
谢少敏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啜泣。谢少敏听到身边那个怪物2578号的啜泣，他绝望地蹲在角落，像一块巨石，双臂上的软管泛着绿色的荧光。
说来惭愧，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个家伙的名字。
谢少敏小声喊道：“嘿。”
他立刻扭过头来。通过他双臂植入体的微弱荧光，可以隐约看到他的双眼只剩下两个窟窿，正淌着黑水。他的表情充满痛苦和失落，而他正在狂乱地摆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怪、2578号？”谢少敏浑身颤抖。说话都变得很艰难。“嘿，对、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真名——”
2578号站了起来，踉跄着蹚过深水，他的炼金科技植入体投射出狂野的光影。听到声音后，他向谢少敏冲过来，这让谢少敏直接紧闭双眼，等待着碰撞。
然后几分钟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谢少敏突然感觉有一只手，温热而且宽大，扣在谢少敏头顶。
她睁开双眼，看到2578号蹲在谢少敏面前，笨拙地轻拍谢少敏的脸和肩膀，似乎是在确认谢少敏是真实的。
他已经被困在虚妄中太久，快要分不清现实和幻象。
透过天棚上的洞，远处传来一阵闪光，如同一道黄色的闪电，照亮了他。除去血渍和肿胀的伤，他看上去是那样纯真。那样孤独。
失去下半身的谢少敏要死了。
但2578号不用死。
“2578号？2578号，你、你一定要听我说。”他抓起谢少敏的手，扭头把耳朵冲着谢少敏。
“有一条、一条路可以出去。”谢少敏对他说，“天棚上有个洞。你想、想逃出去，对吧？”
他依然还握着谢少敏的手不肯放，用力点头，拽着谢少敏的身体前后摇晃。剧烈的痛感在谢少敏体内的寒冷中显得白热。谢少敏几乎甘之若饴。
“啊！好吧。好的。听、听我说！首先，你必须松开我的手——”谢少敏差点因为他的摇晃又一次昏死过去，赶忙让这个手上分不清轻重的傻大个不要误杀自己。
不过智力已经大不如前的他显然是不愿意的，依然死死地捏着谢少敏的手指。
水面的高度现在开始拍打谢少敏胸前的棘刺。那些变异的，并不属于她的力量在咬合，渴望着找到宿主，似乎它们知道原本的目标就在附近。
但谢少敏会先死的，轮不到它控制她，更别想控制2578号。
谢少敏的血水已经染红了周围的一大片，她的时间不多了。
因此她必须抓紧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
谢少敏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放在他手上。“你、你不会有事的，2578号。我用自己所剩无几的人格像你保证。只不过你要……要先出去打探一下。”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了。“你、你能帮我这个忙吧？然后我们就能一起逃、逃走。”
谢少敏在说谎，但这已足够让他松开手。
她轻轻推起他的手肘，引导他站起来。
忍着疼痛伸展手臂，轻轻把他推向那个被炸开的裂缝。
谢少敏的双手落回到冰冷的水中，他的体温可能是谢少敏感受到的最后的温暖了。
“听、听我的声音。我来、来指挥你！”水面已经没到谢少敏的脖子了，谢少敏止不住地颤抖，甚至无法稳住视线。
“往前，再走几步。小心，别、别被绊倒，然后——”他的小腿踢到了崩落的墙壁，大叫了一声。“好的，你、你、你没事的。踩、踩上去。好。现在伸手摸墙、墙、墙。摸到了吗？好。很好。墙砖之间有缝隙。顺着缝隙爬上去。伸手，往上够，2578号。没错——那里就是出口。”
谢少敏向后仰头，用力吸气，水面已经升到谢少敏的下巴。谢少敏大部分身体都没知觉了。
“爬上去，2578号。”谢少敏喘不上气。最后谢少敏伸长了脖子，急促地说，“保重——”
水面淹没了谢少敏的脸，虽然一切都已结束，但谢少敏还是憋着最后一口气。谢少敏的心跳声在耳畔轰鸣。谢少敏发现自己很喜欢听，因为这可能是她生命中最后能听见的声音了。
谢少敏的肺叶开始感到灼烧。就是这样了。
谢少敏的心脏在咆哮。谢少敏麻木的双臂胡乱挥舞。她的双眼重新睁开，她的胸腔在徒劳地起伏，渴求着空气。谢少敏止不住呛咳，吐出了一小口气，吞下了一、嘴苦涩的地下水。
剩下的只有恐慌，和解脱前的绝望。
突然，谢少敏的手碰到了什么东西，于是本能地想要把自己推开。上去。随便逃到哪里都行。可谢少敏被卡住了。谢少敏动不了。谢少敏喘不上气也动不了。
突然她的全部视野都被2578号的脸填满。不！别让他也死在这里！谢少敏拼命挣扎，但没有用。谢少敏的身体不行了。谢少敏不行了。
她的视野变得狭窄、黑暗，填满了灰色。谢少敏看到2578号转过身，谢少敏隐约地希望他能成功出去。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又好像感觉非常对。谢少敏分辨不清。有体温，有动静。
谢少敏感到自己被扶了起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抽搐，自己的心跳在减弱，但谢少敏的视野突然锐利了一瞬间。
透过地下水，谢少敏看到了2578号的后脑勺。谢少敏的前胸，不，是谢少敏前胸镶着的那些东西感受到了喂到嘴边的脊椎，向后屈曲，像一张打哈欠的巨口，准备咬合。一阵舒爽的疼痛。
不行。很好。不行！
随着谢少敏胸口的倒勾插下去，谢少敏用手腕上的长牙扎进前面人的脖子侧面。
咯吱一声，仿佛限制突破。
她活了！
即便她依然被淹在水面以下，但她的肺泡里充满了空气（同时也没有空气）。
谢少敏的肢体强壮有力（同时也虚弱残破）。
谢少敏又能看见了（一直都能）。
她划着水，游向朦胧的光。抬起手，推开一根挡路的铁条。她的手出奇地大，而且位置比自己预计的更靠左，她差点用力过猛。
调整，她的手已经熟练了。推力很大，铁条向后面飞速离开。谢少敏向上踩水，朝着天棚上的洞游过去，拉近最后一段距离。谢少敏翻身爬上了房顶。
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