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沙,这座曾经充满活力的城市,如今已沦为钢铁与火焰的角斗场。我们“艾玛2”车组在肃清了一片区域后,奉命暂时驻守在一个相对完好的十字路口,建立临时支撑点,防止波兰军队可能的反扑或渗透。坦克停在街心,炮口指向可能来敌的方向,引擎保持着低沉的怠速,如同野兽在假寐。
短暂的战斗间隙里,一种不同于枪炮声的寂静笼罩下来。但这种寂静并非安宁,它沉重、粘稠,充满了无形的张力。也正是在这片寂静中,我们得以更清晰地窥见这场战争施加于这座城市真正主人——平民——身上的、深可见骨的精神创伤。
我们的临时阵地旁边,是一排临街的公寓楼,大多已是千疮百孔,窗户碎裂,墙壁上布满弹孔和炮火灼烧的黑色印记。起初,那里死寂得如同坟墓,仿佛所有的生命都已逃离或被吞噬。但渐渐地,一些细微的动静开始引起我们的注意。
偶尔,在某扇破碎的窗户后面,会有一片脏污的窗帘极其缓慢地、抖动一下,露出一双眼睛,又迅速消失。那眼神,并非好奇,而是一种极致的、动物般的警惕与恐惧,像是在窥探巢穴外徘徊的捕食者。他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哭泣都压抑在喉咙深处。
威廉正靠在驾驶舱边,默默地啃着一块压缩饼干。他敏锐的目光扫过那些窗户,眉头微蹙。他什么也没说,但那双湛蓝的眼睛里,不再是面对敌人时的冷峻,而是掠过一丝复杂的、近乎怜悯的情绪。他经历过苦难,或许能从这些沉默的注视中,品读出相似的绝望。
过了一会儿,一阵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从斜对面一栋楼的地下室通气孔里隐约传来。那是一个孩子的声音,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和痛苦,很快就被一个成年人惊慌失措的、低沉的安抚声所掩盖,重新归于死寂。
这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战场上惯有的麻木。奥托如果还在,或许会嘟囔些什么,但现在,只有我和威廉在沉默中承受着这份心理上的重压。
后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插曲发生了。
一个看起来大约六七岁的小男孩,穿着一件过于宽大、脏得看不出原色的外套,赤着脚,像一只受惊的小老鼠,从一条小巷里怯生生地探出头。他瘦得可怜,脸颊凹陷,大眼睛在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未加掩饰的恐惧。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破烂的铁皮罐。
他的目光先是惊恐地扫过我们这些穿着陌生军服的士兵,最后落在了我们“艾玛2”那庞大而冰冷的钢铁身躯上,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但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或者说,是被某种更强大的本能——比如饥饿——所驱使,他咬着苍白的嘴唇,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着我们挪动。
一名负责警戒的年轻掷弹兵下意识地抬起了枪口,但随即又放低了,他显然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
男孩在距离我们坦克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不敢再靠近。他举起那个小铁皮罐,用颤抖的、带着浓重口音的波兰语夹杂着几个简单的德语单词,乞求着:“brot…(面包)… wasser…(水)…”
他那双大眼睛里,恐惧与渴望交织,泪水在里面打转,却倔强地没有流下来。他站在那里,像风中残烛,脆弱得仿佛随时会被这座城市沉重的呼吸所吹灭。
我看着这个孩子,心中一阵剧烈的抽痛。他本该在学校的操场上奔跑,在母亲的怀抱里撒娇,而不是在这片废墟中,向代表着毁灭的敌人乞讨食物。战争的残酷,在这一刻,以最具体、最无辜的形式,呈现在我的面前。
我示意那名掷弹兵放下枪。然后,我从自己的干粮袋里,拿出一块黑面包和一小块巧克力(这是配给中的奢侈品),又把自己的水壶取下。我没有走过去,生怕惊吓到他,只是将这些东西轻轻放在地上,然后后退了几步。
男孩犹豫地看着我,又看了看地上的食物,最终,饥饿战胜了恐惧。他像箭一样冲过来,抓起面包和巧克力,紧紧抱在怀里,又贪婪地抱起水壶喝了几大口,然后头也不回地、飞快地跑回了那条小巷,消失在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整个过程,不过一两分钟。街道重新恢复了那种死寂。但空气中,似乎留下了那个孩子恐惧的气息和我们心中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只是个孩子。”威廉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看着男孩消失的小巷,眼神复杂。这个沉默寡言、在驾驶座上如同岩石般坚定的汉子,此刻也流露出了一丝柔软。
我们没有说话。那个男孩的出现和消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这场战争最丑陋的一面。我们这些军人,在钢铁堡垒中,尚且感到恐惧与压力,而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他们承受的又是何等深重的绝望?他们躲藏在阴暗的地下室或残破的公寓里,听着外面决定他们命运的枪炮声,忍受着饥饿、寒冷和失去亲人的痛苦,每一分每一秒都活在未知的恐惧之中。他们的城市被摧毁,家园被撕裂,未来被蒙上厚厚的阴影。
他们的恐惧,是沉默的,是渗透在每一次小心翼翼的呼吸里,是隐藏在每一扇紧闭的窗户后的。它不像战场上的呐喊那样震耳欲聋,却如同慢性毒药,侵蚀着这座城市的灵魂。
我们重新回到各自的岗位。坦克的引擎依旧低沉地轰鸣,炮口依旧指向远方可能的威胁。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我们不仅在与敌人的军队作战,更是在目睹并参与一场对一个民族、对无数普通家庭的巨大创伤的制造过程。
那个波兰男孩恐惧的眼神,和奥托牺牲时的面容,以及那些在废墟中默默注视我们的眼睛,交织在一起,成为我脑海中无法抹去的画面。战争的胜负或许可以用占领的土地和击毁的装备来衡量,但它所留下的、弥漫在平民之中的无声恐惧和深可见骨的精神伤痕,又将由谁来抚平,又需要多久才能愈合?
“艾玛2”静静地伫立在十字路口,像一尊冰冷的战争纪念碑,而它所投下的阴影里,蜷缩着的,是无数个无声哭泣的灵魂。我们继续履行着军人的职责,但内心深处,那份因战争而起的沉重疑问,愈发清晰,也愈发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