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的天,亮了。
却又像是更暗了。
死寂的人群在短暂的凝滞后,爆发出的声浪几乎要掀翻整座城市的屋顶。
那不是欢呼,而是一种混杂着狂喜、质疑、和被压抑了数代人之后的歇斯底里。
“分田?!世子爷要把逆贼的田分给咱们?!”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死死抓住身边人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还免赋三年!老天爷!我不是在做梦吧!”
“快!快去看!东门那边,蜀王府真的在开仓放粮!”
人群像炸开的蚁巢,疯狂地朝着几个告示上指定的粮仓涌去。
布政使司衙门前的广场,很快便空旷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城东积谷仓前那一眼望不到头的人龙。
靖武军的士兵面无表情地排成两列,冰冷的铳口朝天,隔出一条通道。粮仓门口,几名刚刚被李源提拔起来的吏员,声嘶力竭地喊着:“排队!都排好队!凭户籍文书,每户一斗,挨个来!”
当第一袋泛着米香的糙米,实实在在地交到一个瘦得脱了相的老妇人手里时,她抱着那袋米,愣了半晌,随即嚎啕大哭。
这一哭,仿佛点燃了引线。
整条长街,哭声震天。
那是绝望尽头的喜悦,是黑暗中乍现天光的狂乱。
他们跪在地上,朝着蜀王府的方向,一下一下,重重地磕着头,额头与青石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世子殿下活菩萨啊!”
“给殿下立生祠!咱们要给殿下立生祠!”
民心,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
但在这一刻,朱至澍用最简单、最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将它牢牢攥在了手里。
然而,成都府并非只有嗷嗷待哺的百姓。
城南,致远堂。
这里是川中大儒,前任国子监祭酒周延儒的府邸。这位周老先生致仕还乡后,在士林中声望极高,是公认的川中士绅领袖。
此刻,致远堂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坟墓。
数十名成都府有头有脸的士绅、富商,一个个面色铁青,死死盯着桌上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告川中军民书》。
“疯了!他疯了!”一个姓刘的盐商,浑身肥肉都在颤抖,“王甫元通虏?这是栽赃!赤裸裸的栽赃陷害!”
“栽赃是其次!”旁边一个穿着锦袍的乡绅,声音尖利,“关键是均田!他要均田!今天均的是王甫元的田,明天是不是就要均我张家的田,后天是不是就要均在座各位的田?!”
“这哪里是平叛?这分明是和奢崇明那个反贼南北唱和,要把我们这些朝廷的体面人,全都刮一遍啊!”
“奉蜀王令?他一个十四岁的竖子,也配称王令?蜀王殿下还在府中,他这是矫诏!是谋逆!”
“对!谋逆!我们这就去王府,面见老王爷,请他主持公道!”
“糊涂!”
一声断喝,让嘈杂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须发皆白的周延儒,拄着拐杖,缓缓从后堂走出。他脸色灰败,眼神却异常锐利。
“去王府?王爷还在府内清修,王府内外,早已被那竖子经营得铁桶一般!你们现在去,是自投罗网!”
周延儒走到主位,重重地将拐杖顿在地上。
“诸位,还没看明白吗?那竖子打的,就是王甫元通虏的旗号。谁现在跳出来反对,谁就是王甫元的同党!他这是阳谋!”
一个年轻士子悲愤道:“周老先生!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胡来?祖宗之法,二百年的社稷根基,就要毁于一旦了吗?他这是在刨我等的祖坟啊!”
“刨祖坟……”周延儒惨然一笑,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他何止是要刨咱们的祖坟,他是要把咱们连同祖坟,一起烧成灰,给他的新世界当肥料!”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道:“事到如今,只有一条路。”
“集我川中士林之力,以大义相逼!他不是要讲规矩吗?我们就跟他讲天下最大的规矩——民心士气,祖宗礼法!”
“他一个黄口小儿,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我就不信,他担得起这个骂名!”
“走!随老夫去布政使司衙门!老夫今日,便要当面问问这位世子殿下,他眼中,还有没有君父,还有没有王法!”
……
靖武军临时指挥部内。
朱至澍正和周若薇对着一张简陋的成都地图,商议着防疫站和孤儿院的选址。
周若薇指着城西一处废弃的庙宇,轻声道:“殿下,此处僻静,地方也大,稍加修缮,便可安置城中孤儿。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那庙中,还供着前朝的神像。”
朱至澍笑了:“神像若不能庇佑苍生,留着何用?砸了,给孩子们腾地方。”
周若薇看着他,眼神复杂。她的丈夫,心中似乎没有任何敬畏之物。
就在这时,李源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血色尽失。
“殿……殿下!不好了!周延儒带着城中上百名士绅、宿儒,把衙门口给堵了!”
李源的声音都在发颤:“他们……他们说您倒行逆施,祸乱纲常,要您立刻收回成命,否则……否则他们就集体到府学宫前,撞柱死谏!”
撞柱死谏!
这四个字,像四座大山,压得指挥部内的空气都凝固了。
一个士绅死了,是案子。
上百个士绅一起死谏,那就是足以震动朝野,让皇帝都不得不下罪己诏的天大风暴!
朱至澍的眉头,终于微微皱起。
他倒不是怕,只是觉得烦。
像一群嗡嗡叫的苍蝇,打死嫌脏手,不打又闹心。
周若薇的脸上也露出了忧色,她轻轻拉了拉朱至澍的衣袖:“殿下,周老先生名望极高,不可轻辱。此事,或许可以暂缓……”
“暂缓?”朱至澍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冷厉,“若薇,对付敌人,要么不动,一旦动了,就必须一击致命。任何的迟疑和妥协,都会让他们觉得你软弱可欺,而后便是疯狂的反扑。”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冠。
“他们不是要讲规矩,讲大义吗?”
他嘴角勾起一抹谁也看不懂的弧度。
“走,我们去会会这些川中的脊梁。”
布政使司衙门外,黑压压跪了一片。
为首的周延儒,一身素服,跪得笔直,身后是上百名神情激愤的士绅儒生。
百姓们远远地围着,对着这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当朱至澍的身影出现在衙门门口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他没有带一个兵,身边只站着同样身着素雅衣衫的周若薇。
少年亲王,绝代王妃,两人并肩而立,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风华,让在场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朱至澍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跪在最前面的周延儒。
“周老先生,何故行此大礼?”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本世子年幼,怕是受不起。”
周延儒抬起头,老眼中满是痛心疾首:“殿下!老臣跪的不是你,是这大明的江山社稷,是朱家的列祖列宗!”
他声色俱厉地质问道:“殿下以莫须有之罪,构陷封疆大吏,已是乱法!又以逆贼之产,行均田之举,更是动摇国本!此举与那奢崇明何异?殿下可知,此令一出,川中将人人自危,田产交易冻结,商路断绝,天下士子,将视蜀地为洪水猛兽!您这是在自绝于天下啊!”
“说完了?”朱至澍静静地听着,脸上毫无波澜。
“殿下若不收回成命,老臣今日,便血溅于此,以谢天下!”周延儒声泪俱下,身后百余人齐声悲呼,声势骇人。
朱至澍点了点头。
“说得好。”
他忽然笑了,笑得有些愉快。
“周老先生,你说的都对。以逆产均田,确实名不正,言不顺,容易让天下人误会。”
他环视着那一张张或悲愤,或错愕,或得意的脸。
“所以,本世子决定了。”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响彻整个广场!
“这均田,就不从逆产开始了。”
“就从我蜀王府开始!”
全场死寂。
周延儒脸上的悲愤,凝固了。
朱至澍看着他,一字一顿,仿佛在宣读一篇必将载入史册的檄文。
“敢问周老先生,这蜀中之地,谁家田产,能多过我朱明皇室?”
“我蜀王一脉,自太祖高皇帝分封于此,历二百余年,坐拥良田百万亩!这些,都是祖宗所赐,名正言顺!”
他猛地向前一步,逼视着已经呆若木鸡的周延儒,声音中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绝!
“今日,我,大明蜀王世子朱至澍,在此告于川中父老!”
“为平奢贼,为安黎民,我愿将蜀王府名下所有田产,尽数献出!按户均分于川中百姓!”
他缓缓转身,面向那些因为惊骇而跪倒在地的士绅们,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微笑。
“本世子,带头分了。”
“诸位,都是知礼仪,明大义的读书人。”
“现在,该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