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事儿真是冤得让人心口发闷——恨天他们一通雷霆震怒，把凄厉那伙人当成了罪魁祸首，可谁成想，人家压根儿就不知道恨无是天魔门少主啊！要是早晓得这少年袖口暗绣九幽玄纹、腰间悬着半枚“弑神令”残玉，别说动手了，怕是连呼吸都得屏着、膝盖发软跪成一片……可惜啊，江湖从不等真相落地，刀已出鞘，血已溅地，错手便是因果，哪容你回头擦汗？
“老严，这坛‘千年玉酿’，我亲手封的，窖在寒魄崖底三百年——送你了！”恨天把青玉酒坛往严亮怀里一塞，语气沉得像压了整座昆仑山。他不是客套，是真的谢：若非严亮恰巧巡山至断魂涧，用本命灵火煨着恨无心脉吊住最后一丝阳气，那孩子早被阴煞反噬蚀尽神魂……恨家这一支，怕真要断在第七代手上。
“啧——打住打住！”严亮一把推开酒坛，胡子一翘，“几千年老兄弟，谢字一出口，我就想掏耳勺挖耳朵！你当我是外人？”
两人相视一笑，风过松林，卷起衣角猎猎。恨天抬眼一扫——四周新入门的弟子正踮脚张望，眼神里全是敬畏与好奇。他拍拍恨无肩头，温声道：“走，回大堂去。这儿人多嘴杂，有些话，得关上门说。”
可刚踏进廊下，恨无一句轻飘飘的“爹……已经走了”，直接把恨天钉在原地。老人身子晃了晃，喉结上下滚动，没哭出声，但眼角两道泪痕烫得惊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是悲，是剜心割肺的钝痛。
“十八铁卫呢？！那可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影子！”恨天声音嘶哑，指节捏得发白。
“全战殁了……只剩三位叔叔，断了一臂一腿，现在还在丹房躺着。”恨无垂着眼，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青砖上。
严亮默默拍了拍老友肩膀，没劝“节哀”，只低声道：“当年你儿子和我儿子，一起撕开空间裂隙跳进地球那片蓝雾里……临走前，俩小子还笑嘻嘻说‘修真界太闷，咱们去玩点大的’。”他顿了顿，望着檐角飘过的流云，苦笑浮上来：“路是他们自己选的。我们能做的，不过是替他们把酒温热，把坟头草拔干净。”
恨天忽然转头，直直看向严亮：“你儿子……也……？”
严亮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把手中酒葫芦递过去：“来，喝一口。苦的，才记得住甜。”
转头再看恨无时，恨天眼里霜雪尽化，只剩暖光：“傻孩子，怎么不提前传讯？爷爷早派赤鳞蛟去接你了！”
“孙儿本想发讯符……”恨无搓了搓指尖，声音微颤，“可半路撞上三道黑影，符纸刚燃起火苗就被一道阴风掐灭——后来我在枯骨荒原躲了七天，靠嚼冰苔活命……”他下意识攥紧森木天的手腕，仿佛那点温度还能压住后颈未散的寒意。
恨天目光一落，忽见森木天站在那儿，抱拳躬身，腰弯得极诚恳，开口就是一句：“小的森木天，见过恨无爷爷！”
“……哈？”恨天一愣，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你管我叫什么？”
“爷爷呀！”森木天眨眨眼，笑得毫无负担，“我和恨无老大拜过生死契，按咱地球老规矩——他爷爷，就是我爷爷！这辈分，板上钉钉！”
“哈哈哈——”恨天仰头大笑，皱纹里都漾着快意，“行！就冲你这厚脸皮劲儿，爷爷认了！来，坐！尝尝我私藏的‘醉星子’果酿！”
聊到龙无名，气氛又微妙起来。恨天眉峰微蹙：“修真者？还是正道那批？无儿，你可得拎清——正邪之间隔着的不是山，是血海。今天称兄道弟，明天可能就是剑指咽喉。”
森木天立马接话，把龙无名的事抖得活色生香：怎么单枪匹马踹翻东海妖市、怎么用半本《逆脉诀》救活三百个走火入魔的散修、又怎么在魔门被围困时，拎着把锈剑蹲在尸堆上啃烧鸡，边啃边喊“谁动我兄弟，老子拆他祖坟”……
恨无补充时眼睛发亮：“龙大哥给魔门建了‘归墟医谷’，专收被正道驱逐的病患；他还说，‘善恶不是穿的袍子，是心里那杆秤’。”
恨天听完，沉默半晌，忽然抓起酒坛猛灌一口，抹嘴笑道：“好！这汉子，够野，也够真！改日若他来修真界，我亲自开山门——倒履相迎！”
最后，老爷子一拍案几，威势尽显：“明儿起，你俩给我滚进‘九幽熔炉’禁地！森木天，你那套《苍梧引》根基太虚，得重打；无儿，你经脉里还堵着三缕滞涩阴气，不炼干净，迟早反噬——别指望谁护你一辈子，拳头硬，才是你最大的护身符！”
“是！”恨无挺直脊背，声音清亮。
“谢爷爷栽培！”森木天作揖到底，额头几乎触地。
恨天斜睨严亮一眼，扬眉一笑：“老严，人，你得领走。那《苍梧引》的第九重心法，只有你当年偷看过半页残卷……这小子，归你调！”
严亮指尖轻叩酒樽，琥珀色的灵酿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他垂眸浅啜，唇角微扬——那副神态，仿佛天地崩于前，也不如杯中一滴“醉星寒”来得值得凝神。酒是百年前雪魄峰巅冰髓酿、千年玄蛟胆入曲、再以地心火温养七七四十九日而成，一口入喉，连元神都泛起微醺的暖意。此刻，他连眼皮都懒得抬，只把整片江湖的喧嚣，都酿进了这一盏静默里。
五年光阴，在禁地深处不过是石壁上悄然爬过的几道裂痕。恨无盘坐于九幽寒潭中央，周身浮着三十六枚碎星玉简，每一道灵纹都在吞吐混沌紫气；森木天则悬于倒悬血榕树根须之间，头顶劫云已凝成七重暗金旋涡，雷纹隐隐如龙鳞翕张——大乘初境与渡劫后期，不是侥幸堆砌的境界，而是恨天亲手碾碎三株万年雷击木炼成“破障丹”，又让严亮以魔焰锻骨、以星砂洗髓、以古战场煞气淬魂，硬生生将两人从凡胎推至临界之巅。
那天清晨，雾未散尽，恨天踏着一缕青烟入禁地。他没穿那身威压千里的黑金战袍，只着素麻宽袖，袖口还沾着半片未化的霜花。他笑着揉了揉恨无的发顶：“今儿不打坐，爷爷带你逛个‘市集’。”——语气轻松得像要去街口买糖糕，可恨无心里却倏然一沉：爷爷嘴里的“市集”，向来是尸山血海的代名词。
出了禁地结界，恨无脚步一顿。眼前哪是寻常历练？整座天魔主殿化作一座浮动的墨色巨舰，殿顶蟠龙柱腾空而起，左右护法立于龙角之上，衣袂翻飞如两面撕裂长空的战旗；严亮斜倚在云台边，指尖一枚赤铜酒令轻轻旋转，酒香混着铁锈味漫开——那是刚淬过三百柄魔兵的余韵。
“出发。”
两个字落定，千人剑阵轰然升空。所过之处，连栖在断崖上的噬魂蝠群都仓皇俯首，翅尖刮过山岩，簌簌抖落陈年血痂。魔界八州，谁不知天魔门出征，连风都要绕道三里？
七日后，真魔城外的蚀骨荒原上，人马停驻。恨天忽然转身，掌心托起一捧流萤般的星砂，在恨无眼前缓缓洒落：“无儿，怎么还不问？”
恨无望着那点点微光坠入沙土，声音平静如古井：“爷爷若想说，星砂会自己开口；若不想说，问了，反污了这满天清光。”
恨天朗笑三声，震得远处枯松簌簌落雪：“好！这份沉得住气的劲儿，比你爹当年强多了！”他拍着孙子肩头，目光灼灼：“望天崖——修真界叫它‘葬神渊’，咱们魔修唤它‘开锋台’。三天后，第一道地脉裂隙将喷薄而出，神器‘断岳尺’要出世了。昆仑、蜀山、蓬莱……那些白袍子早派了十二支探脉队蹲在崖底，啧，连药王谷的老顽固都扛着药锄来了。”他顿了顿，眼底掠过刀锋般的冷光，“咱们不去抢，去‘验货’——验完，若不合心意……”他屈指一弹，一缕黑焰倏然焚尽掌心星砂，“那就连匣子一起，烧成灰喂崖底的饕餮藤。”
恨无垂眸，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一枚旧玉珏——那是龙大哥三年前留下的信物，背面刻着歪扭的“等我回来”。他抬头时，夜风正卷起衣角，远处真魔城轮廓在月光下泛着青铜色的冷硬光泽。
“爷爷，”他声音很轻，却像一粒石子投入深潭，“明日进城，若见着穿银鳞软甲、左耳戴青螭环的人……孙儿能借您一盏‘醉星寒’吗？”
恨天怔了怔，随即大笑，笑声惊起满原磷火：“去吧！酒管够——不过小子，记得先给龙家那混账敬一杯，省得他嫌咱们天魔门小气！”
恨无转身离去，背影融进渐浓的夜色里。他没看见，身后高崖上，严亮仰头饮尽最后一口酒，酒液顺着他下颌滑落，在月光下竟凝成一道细小的、转瞬即逝的银色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