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叶灵兮在铺面盯着工匠安装最后一批货架，直到夕阳西斜，才带着满身疲惫与晚翠离开。连续多日的奔波让她脚步发沉，恰逢街角有家“清风茶馆”，木质招牌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泽，便想着进去歇脚，顺便打探些青州商界的消息。
推开茶馆木门，一股浓郁的茶香扑面而来，混合着糕点的甜腻气息，驱散了几分疲惫。馆内客人不少，多是往来的商客与本地的士绅，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或高谈阔论，或低声交谈，空气中满是热闹的烟火气。叶灵兮寻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点了一壶雨前龙井与两碟精致的糕点，便静静听着周围的谈话。
晚翠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小声道：“小姐，这几日您可累坏了，趁着歇脚，好好歇歇吧。江南那边刚传来信，第一批绸缎已经在路上了，开业前肯定能到。”
叶灵兮笑着点头，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却在馆内缓缓扫过。她此行除了歇脚，更想从茶客的闲谈中，摸清青州商界的人脉与风向——毕竟绸缎庄开业后，少不了要与本地商户打交道，多了解些情况总是好的。
就在这时，邻桌传来的一阵叹息声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张单人桌，坐着个中年男子，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青布长衫，虽浆洗得干净，袖口却已磨出了毛边，领口也有些变形。他面前摆着一壶劣质的米酒，一碟花生米，正独自斟酒，眉头紧锁，面色憔悴，眼底的落寞与不甘几乎要溢出来。
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身形瘦削，两鬓已染上风霜，却难掩眉宇间的书卷气。他偶尔会抬头看向窗外，眼神空洞，像是在回忆着什么，随即又重重叹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满是压抑的愁苦。
起初，叶灵兮并未过多留意，只当是个失意的寻常旅人。可没过多久，邻桌两个商客的谈话，让她重新将目光投向了这个男子。
“你看那人，听说就是以前京城‘锦绣庄’的苏掌柜？”一个穿绸缎马褂的胖子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惋惜。
旁边的瘦子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可不是嘛！当年‘锦绣庄’在京城何等风光，垄断了半个京城的高端绸缎生意，苏掌柜更是出了名的会经营，眼光独到，手段厉害。可惜啊，不愿依附二皇子，被安了个‘偷税漏税’的罪名，铺子被封，家人流放，他自己也被赶出京城，落到这般境地。”
“唉，真是可惜了这么个能人。听说他来青州快半年了，一直没找到正经营生，整日就泡在茶馆里喝酒，整个人都垮了。”胖子摇着头叹气，“听说青州最大的‘锦绣阁’，就是二皇子的人抢了他的生意路子开起来的，这不是往人伤口上撒盐嘛！”
叶灵兮心中猛地一动，手中的茶杯微微一顿，温热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却浑然不觉。“锦绣庄”苏文渊——这个名字她隐约有印象，前世母亲在世时，曾提起过京城有位绸缎掌柜，为人正直，经营有道，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突然销声匿迹。没想到竟在这里遇到了他，更没想到他的遭遇，竟与二皇子有关。
她再次看向那个男子，目光变得格外认真。这时，恰好有个茶客上前搭话，似乎是想请教些绸缎生意上的问题。男子起初不愿多谈，可耐不住对方再三追问，终于开口，一谈起绸缎，他眼中的落寞瞬间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专业的锐利。
“如今市面上的蜀锦，多是用普通丝线混织，光泽度差，还不耐磨。真正的好蜀锦，得用三熟蚕丝，采用‘通经断纬’的技法，织出来的纹样才立体，颜色也更鲜亮，就算洗上几十次，也不会褪色。”他语速不快，却条理清晰，从面料的材质到织法，从染色的工艺到款式的设计，娓娓道来，见解独到，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
旁边几个茶客也被吸引过来，围在他身边认真倾听，时不时点头称赞。男子似乎也找回了几分往日的意气，谈兴渐浓，甚至指出了当前青州绸缎市场的弊端：“青州的绸缎庄，要么一味追求高端，价格虚高，脱离普通客群；要么只做低端货，款式陈旧，毫无竞争力。若能折中，做些款式新颖、质量上乘又价格亲民的绸缎，定能打开市场。”
叶灵兮听得心中暗喜——这正是她想要的人才！她筹备绸缎庄，最缺的就是一位懂行、有经验又值得信任的掌柜。苏文渊不仅精通绸缎生意，有经营“锦绣庄”的成功经验，更与二皇子有不共戴天之仇，与自己有着共同的敌人，绝对是最佳人选。
晚翠也听出了端倪，凑到叶灵兮耳边，小声道：“小姐，这位苏掌柜看着确实有本事，而且他和二皇子有仇，若是能招揽到咱们这边，肯定能帮上大忙。”
叶灵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笃定。她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心中快速盘算着——苏文渊如今落魄，定然对二皇子恨之入骨，也渴望能有机会重振旗鼓。自己若能抛出足够诱人的条件，再以共同的仇敌为纽带，想必能打动他。只是他刚经历过打击，心中难免有防备，不能太过急切，需得循序渐进。
就在这时，苏文渊似乎察觉到了叶灵兮的目光，抬头望了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叶灵兮没有闪躲，反而对着他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苏文渊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了落寞，低下头，继续喝着闷酒，不再理会周围的人。
叶灵兮知道，他此刻心中定是充满了戒备与自卑，不愿与陌生人过多接触。她没有立刻上前，而是耐心等待着，直到苏文渊喝完杯中酒，起身准备离开时，才对着晚翠递了个眼神，起身跟了上去。
茶馆外，暮色已浓，街道上的行人渐渐稀少，晚风带着几分凉意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苏文渊独自一人走在前面，脚步踉跄，背影显得格外孤寂。叶灵兮加快脚步，在他即将拐进一条小巷时，轻声唤道：“苏掌柜，请留步。”
苏文渊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目光警惕地看着叶灵兮与晚翠，语气冷淡：“两位姑娘是何人？唤住我有何事？”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几分疏离，显然不想与陌生人有过多牵扯。
叶灵兮停下脚步，距离他几步远站定，语气诚恳：“苏掌柜，晚辈叶灵兮，并非歹人，只是方才在茶馆中，听闻您对绸缎生意的见解，十分敬佩，想与您讨教一二，并无他意。”
苏文渊上下打量着叶灵兮，见她衣着得体，气质不凡，不似市井之人，眼中的警惕却未减少半分：“姑娘谬赞了，我不过是个落魄之人，哪有什么见解值得讨教。天色已晚，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说完，他便转身想走，显然不愿再纠缠。叶灵兮见状，连忙说道：“苏掌柜，晚辈知道您的遭遇，也知道您与二皇子的恩怨。晚辈并非要揭您的伤疤，只是想告诉您，我也与二皇子有仇，如今正要在青州开设绸缎庄，缺一位懂行的掌柜。您的才华，不该被埋没；您的冤屈，也不该就此搁置。”
这番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苏文渊心中的防备。他猛地转过身，眼中满是震惊，盯着叶灵兮，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你……你知道我的事？你也与二皇子有仇？”
叶灵兮点头，语气愈发诚恳：“晚辈的母亲，当年也曾因弹劾二皇子党羽而遭到打压，郁郁而终。如今晚辈开设绸缎庄，不仅是为了谋生，更是想积累实力，日后有机会，定要让二皇子及其党羽付出应有的代价。苏掌柜，您愿意给晚辈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吗？”
苏文渊看着叶灵兮眼中的真诚，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多年来的压抑与委屈，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盯着叶灵兮看了许久，眼中的警惕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复杂的情绪——有怀疑，有渴望，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动摇。